人还未彻底醒来,耳边先传来清脆的一声呼唤。纪若生喉头发梗,鼻息间仍有一股苦腥味弥漫。
可她深吸两口气,浮动的分明只有沁人心脾的花露溢香,那鸩酒的滋味仿佛只是一场噩梦,离自己相去甚远。
呼唤声的源头见床榻上的二小姐没有动静,干脆直接上前来解开帐幔。此时已经日上三竿,烈日骄阳下珠帘彼此相撞,串起的珠玉层层叠叠落下光影,刺得纪若生不得不睁开眼了。
她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立于枕边的蓁蓁,刚刚还惺忪的眼睛立刻生涩起来,她连眨了好几下,一行清泪终究还是滚下来。
蓁蓁不解其意,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手脚麻利地用帕子往纪若生脸上轻轻一擤,泪与汗全被吸了去,又剩下清清白白的面孔。
她收了帕子,一边风风火火地扶着纪若生起身穿衣,一边对着外面大呼小呵着让拿面盆取热水来给小姐洗脸。纪若生久违地看着她忙来忙去的样子,脑中的弦松了又绷,来回几次才让她确定了一个事实。
她重生了。回到了入宫前的某一天。
一睁眼看见的就是蓁蓁,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蓁蓁是她的贴身丫头,性格爽利果断,做事做人都极为利落,近身伺候了十几年,从没有犯下过大错。哪知入宫后将满一年就被皇帝发落了。
罪状不知,下场不明。她在自己殿内偷闲度日,等着蓁蓁从内务府取回份例来添几碟小菜吃。不曾想等来的是皇上的口谕,说蓁蓁冒犯天颜,已经被拖出宫去。
她急忙问这是何意,传谕的公公有些不耐:皇上说发落是何意,自然就是何意,主子何苦要难为我来!
面对他的无理,纪若生的嘴张开又闭上。她当时想去求助长姐,打探蓁蓁究竟如何。但最终没有去,而是把这件事咽下了。因为朦胧之中她预感纪家似有不测,姐姐和皇帝的感情也不比从前,自从她入宫后皇上更是少来看望。
蓁蓁这一遭就像是丧钟的敲响,往后的一年浑浑噩噩,诸多不顺,临了受到了灭门之灾。不提她不知道的细节内幕,她只知自蓁蓁去了之后,整个纪家就仿佛踏入了一道不浅的沟壑,愈走愈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这些事情蓁蓁如何知晓。她眼里只有二小姐今日格外贪睡,连给老夫人请安的时辰都误了,仍懵懵懂懂似有梦意,竟困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小姐倒好睡,只怕给老夫人请安耽误了,老爷要怪罪呢。”
她嘴里絮絮叨叨着也不耽误忙碌,三下五除二就帮纪若生挽出一个合意的发髻,对着铜镜细细打量片刻,很是满意,着手往上插钗带玉。刚刚提起老爷来玩笑,没想到镜中的小姐只神色恍惚,似乎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想想也是。小姐庶母去得早又实在惨烈,难产而亡只留下这一女,平素像嫡女一样养着,老爷又怎么会舍得怪罪她。
蓁蓁眼波流转,换了一套说辞:“老夫人和老爷虽不忍责怪小姐,但大小姐已到及笄之年,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出府做夫人去了,小姐也不想多见她几面么?”这话果真有奇效,刚刚还在神游的纪若生如梦初醒般回头:“姐姐已到及笄之年了?岂不是很快就要与我分别?”
她说得很急,亦是思绪万千。前世姐姐及笄后不过数月就嫁入瑾王府做了王妃,日后瑾王夺取太子之位也倚仗了纪家的朝中势力,姐姐自皇上登基后便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后。这样的好命数,谁能想到几年后会有那样落魄潦倒的结局?
重生回府,能和姐姐作伴的光景却还是寥寥。她顾不得再想其他,急忙自己持黛画眉,迫切想出门与姐姐相见。
蓁蓁见自己的话主子听了进去,更是喜上眉梢,发号施令得愈发洋洋:“快取件素衫来给小姐披上,虽说已经转暖了,还是得当心倒春寒呢。小姐莫慌,大小姐又不会跑掉,还是先去见过老太太要紧。”
纪若生一一应下,想起祖母对自己的百般疼爱,居然在迟暮之年被发落入狱,不知道如何难捱,她的心脏又抽动着痛起来。
踏出门外,一切如旧,还是记忆中的府内景致。纪家家大业大,光是一个小姐居所里的粗使丫头,使唤婆子,杂工杂役就有个百十人,闺阁小姐少见人面,那些人她大多不认识,却知道她们的结局跟自己只怕没什么两样。
短短一节小园路,遇见了不少三等二等的丫头朝自己行礼问安,她一一回应,看着她们受宠若惊的神情,心里更是酸涩。待到见了祖母,忍不住上前扑入她怀里,无声地哭了一场。
祖母忙馋着她,笑得眼尾褶子如花瓣绽开,满嘴都是心肝心心。纪若生的乳名是心心,而长姐纪常念的乳名是念念。祖母礼佛,五灯会元第十五卷内有云“心心不停,念念不住”禅修如河流,过往而不留。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是故须常念。祖母为她二人费尽心思,日夜在佛像前长跪不起,祈求她们一生一世平安无恙。佛祖不怜众生,她们三人都未得好报。
纪若生搀着纪老夫人叙话了许久,从衣食住行到每日琐事,惹得房内的丫头们都笑了,说二小姐睡迷了一会子,竟然这般惶然,谁又会怪罪她呢!纪若生听了在心里暗暗自嘲,会怪罪你我的人还在皇宫高坐呢。
祖母自然乐于回答她的问题,句句都有回应,只在心里奇怪这孙女一天到晚都得见,今天倒好像有数年不曾见过一样。人年龄大了就容易心慌,她说了这许多话,觉得喉头堵得厉害,到了午时打发纪若生回去,自己又回佛像前跪着诵读了。
见完了祖母,纪若生直奔大小姐房中去,前世走得匆忙,姐妹两个生离与死别都没来得及会面,她实在牵挂。
蓁蓁提着裙摆在后面追得有些狼狈,连连喊着二小姐慢些走。纪若生闻言暂缓了脚步,却仍是一步做两步走,连风度礼仪都要抛于脑后,半小跑着进入姐姐的庭院,姐姐身边的棋欣见到主仆两人行色匆匆的样子被吓了一跳,连忙去禀告大小姐。
不出片刻,纪府大小姐纪常念款步姗姗而来,步履轻盈风姿摇曳,满头珠饰在轻微的晃动里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何其悦耳又何其奢华。绫罗绸缎深浅色,难掩绝世芙蓉姿。
正是这样女子的才貌才堪担当国母一位。她只抬眼笑了笑,纪若生的眼眶便一热。“心心怎么来得这样急?”纪常念对他人恩威并施雷霆雨露皆不可少,对纪若生说话却总是如梦呓一般轻柔温和。
“姐姐……”纪若生知道自己今天已经落了太多泪,远超出了正常范畴,却也实在没有忍住。面前的人模糊在她的双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