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了又忍,眼前发昏模糊,几乎被席卷来的恨意压垮,一开口声音喑哑得可怖:“瑾王,抬举了。怎么敢和长姐相比。”心里剩下一句,你又怎么敢跟自己的长兄相比。
陆云疏似乎并不介意她说了什么,或者说他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长袖一挥就从她身旁坦然离开,走到纪常念的身边,扶起她的动作轻柔到虚伪,令人作呕。父亲和兄长连忙围着过去,把他簇拥得很紧,姐姐的脸挡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看不到她的神情。
如果现在苍天有眼,有一道天雷劈下来,把陆云疏劈成两半,让他死生不复和纪家人相见就好了。纪若生默默恨道。
却听遥遥传来马蹄疾驰之声,马鞭抽开空气,嗖嗖厉风倒也凌冽如雷般劈出一条路,小厮禀报的声音几乎连滚带爬。回头一看,陆云疏那张总是赖着笑容的脸终于多了几分阴郁。纪若生孤身一人的救世主来了。
“太子殿下到——!”
所有人的膝盖再次软下去,刚刚起身又跪拜在地。只是这次连陆云疏也不能例外了,他跪得极快,拜得极深,好像面对的不是太子而是天子,要把大礼行到僭越的程度。越是谦恭,越是可憎。
纪若生心里虽不住地谩骂,却不敢忘记礼数,急急忙忙也向陆云程行礼。她能感觉到姐姐的视线飘忽不定地游走在她身边,昨天已然将话放了出去,今日见到本尊却有些发怵了。说到底那个临时起意的主意确实荒谬居多,太子殿下给不给面子是一说,能不能骗过他又是一说了。
“臣女纪若生见过太子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陆云疏和纪常念并排跪在她身边,她几乎可以听见这两个人意义不同的吸气声。有人听到见过太子,开始考量她与太子是否真的有私。有人听到千岁千岁,必定开始算计如何让太子命不久矣。
但此刻他们在想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
陆云程负手玉立,纪若生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乌皮六合靴和金红蟒袍的下摆,他的声音倒清澈到底,没有多少高高在上的感觉:“诸位请起,二小姐请起。”被搭理的纪若生松了口气,偷偷拉了一下姐姐的衣袖。
距离前世第一次见陆云程,至少还有两三年的光景,所以现在看他倒有几分稚嫩。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当时宫宴上的他已是经历了登高跌重,太子之位被他人一朝夺去,而夺位者还邀请他来赴宴。表面是家宴,实则是鸿门宴,再光风霁月的人也很难不憔悴些。
而眼前的他,正是束发弱冠之年,正值意气风发之时,也正居万人以上之位。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担得起琼枝玉树,郎艳独绝的盛赞。纪若生想到他日后被珍重的亲兄弟背地算计,产生了一丝同命相怜之情。既然都要自救,看来也顺带着能救救你了。
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入府,父亲兄长在身侧引路,对两位皇子介绍着府内的一切,就像是礼貌揭露着底牌。纪若生一路都在绞尽脑汁想如何与陆云程攀上点话聊,不然莫说姐姐不信,连她自己也觉得一对有情人这样太过生疏。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理由,陆云程的话突然落了下来:“说起这些,二小姐想必颇有见解。”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每个人的视线里各有各的意味不明,方才在走神的纪若生根本没听清他们聊了什么,但她很会故作镇定:“臣女如何敢当呢。”一句通用的糊弄话术打回,她心里却在盘算,这是今生今世第一次见到陆云程,他为何要同自己搭话呢。
“二小姐过分自谦了,本王还记得当初宫宴献上的绣图,其手艺不同凡响,京中只怕再难找到可堪比拟的闺阁小姐了。”
纪若生一头雾水。
纪太傅满脸陪笑着搭腔:“太子殿下说笑了,小女自幼顽劣,从不爱在针线上下功夫,老臣只把她关在家里,盼望着她能学些礼数。何曾去过宫宴,又怎么会献上绣图呢?”
陆云程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纪若生脸上,捕捉到的只有茫然,他略有失望:“既然如此,大抵是本王记错了罢。”
纪若生却突然福至心灵,张口急忙回话:“臣女记得!太子殿下当日白衣青袖,佩一条玄金的腰带,当真是风雅至极!”
这话更是唐突,未过门的小姐本不应当满嘴描述外男的衣着,尤其是比她身份尊贵的外男。很多人的情绪已经呼之欲出,父亲的眼神里有责备,兄长的眼神里有担忧,姐姐的眼神里有惊异,陆云程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正是如此。纪二小姐好记性。”
正是如此。
纪若生掩住嘴,难以形容内心的震惊。这套装束分明是前世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而自己在当时也确实按规矩给皇上准备了一副绣图做礼物,不过她不擅女红,水平本就一般,这份薄礼没入任何人的眼。没想到陆云程记得。
她并非独自一人,陆云程也是重生一世。
上天啊,难道你真是为了给被陆云疏坑害的人们一个报仇的机会,才降下这场奇遇吗?
纪若生和陆云程都从对方的瞳孔地震中读懂了彼此意思,忍不住多眨了几下眼睛,不想一道声音非常煞风景地出现。“大哥和小姨原来早已相识啊,看来我与岳丈家真是有缘。”陆云疏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说着非常不中听的话,纪若生难掩厌恶地躲开了视线。
有缘是真的,实是孽缘。
纪恭之此刻也看傻了眼,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何突然熟络起来,只好干笑着打起圆场:“此乃臣子阖家之福,替小妹拜谢两位殿下。”陆云疏视若无睹,转向纪若生和陆云程又笑起来:“看来今日要成就两对好姻缘了。”
他的笑总是格外有咄咄逼人之势。
此语一出惊倒四座,四周的纪家人都慌忙跪了一地,纪若生也不得已跟着伏身,心里直叫苦,陆云疏怎么会突然发癫起来,这话如今叫他说了,自己还怎么有开口的余地。就算她敢提,纪府也不敢去接了。
父亲跪在身前连声谢罪,先说纪府并无攀龙附凤之心,又说幼女年龄尚小没有订婚的打算。众人惶恐是应当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来日皇位非这两人之一莫属,若是纪府分别嫁了两女,颇有两头下注的意思,他们自然不敢接这个话柄。
纪若生抬眸看了看陆云程,等着他来开口破局,陆云程似乎也张了张口,准备帮着说些什么。突然,一个没人能想到的声音响了起来,父亲闻之震惊得周身一抖,实在难为他老人家。
“请恕臣女妄言,小妹和太子殿下是互相心悦于彼此的,不为别的,还请父亲成全了这段姻缘。”
纪常念跪得更深,脸几乎贴上了地面:“纪府卑微,不敢享皇家之遇,更不敢姐妹两个皆入侯门王府。若能如妹妹之愿,不让其抱憾终身,臣女甘愿退让,不敢越矩高攀瑾王,情愿伏小做低下嫁别处,终日为盛朝皇上,殿下们和妹妹祈福,只愿国泰民安,江山万年,有情人终成眷属。”
四下一片缄默。这时陆云疏居然还笑得出来,只不过笑得颇为古怪。他对着纪常念点了点头:“不曾想念念这般一心为国。既然如此,怎好拂了你的意呢?”
“我看你们姐妹两个都是有福的,既然如此,常伴我们兄弟二人身侧又有何不可?”他一边说,一边侧过脸,对陆云程扬了扬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