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夫人身边的辞娘前来问候,叮嘱纪若生好生准备着,切不可有半分差错。纪若生与生母素未谋面过,只知道是嫡母的陪嫁丫头,后被父亲纳了去。而辞娘是生母做了二姨娘后,嫡母再度挑选的贴身侍女。据说和母亲有几分相像。
纪若生总是暗自打量她的眉眼,希望从中推测出母亲的长相。可惜几分相像终究也只有几分,难以琢磨出原貌。
辞娘本家姓魏,夫人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姓,于是叫她隐了下来,只唤作辞娘。
夫人避世仁德,辞娘则反之,不知道是否为了撑起主母的颜面,她总是很有威严不苟言笑,就算是面对少爷小姐们也端着很高的架子,年龄不大脸倒板得生硬。每次听见闲言碎语说辞娘眉眼多像二姨娘时,纪若生都衷心希望自己的母亲不是这样的。
“二小姐拜见老爷时,切记不可鲁莽,凡事都需谨慎,若是惹恼了老爷,只怕谁也容不得了!”辞娘声音低沉,脸色铁青,在充满喜气的纪府里格格不入,不知道的还以为回来的不是她家老爷,而是她的仇人。纪若生就算现在去面对陆云疏,都露不出这么痛心疾首的表情。
她想到自己的陈情书,一时有点心虚,知其恰在“不可鲁莽”“凡事需谨慎”的范畴内。只是惹恼父亲至多是去祀堂跪个把时辰,若是重蹈覆辙就只剩血与泪了。纪若生低头柔顺称是,把辞娘打发离开了事。
辞娘刚刚离去,三姨娘身边的佳央跟着就来了。纪若生疑心她是一早就到了,碍于夫人的丫头在这里,故而不敢进来。
夫人同三姨娘不是很对付,大家都心知肚明,二姨娘才死了没多久,三姨娘就被抬着上了位。夫人心里恼了老爷不念旧情,也迁怒于三姨娘,故是一点脸面都没给,直接关了门避世起来,三姨娘连请安拜会都不得。
奈何三姨娘是个小鸟胆的美人灯,风一吹便坏,人一色变她就心悸。知道夫人不喜欢她,自己也吓得病了几场,更是出不了门了,这一主一妾多年来竟没见过几面,传出去也是茶余饭后的笑话。
三姨娘虽说来的时候不好,但人实在谦恭,说话细声细气,总透出一股命若游丝的感觉,任谁也不会疑心她重病有假。对待小姐少爷时姿态极低,即便是庶母也摆出了奴婢的样子。对待夫人更是谦卑到了极点,就连辞娘在的地方,她和她的房内人都绝不现身。
这样的人,难怪父亲有怜香惜玉之心。
佳央比着主子稍微活泼一些,却还是溢出来的小家子气,行礼讲话时束手束脚,生怕得罪了谁似的。纪若生对三姨娘主仆一直没什么好感,当然她们也实在挑不出错来。如今重生一遭,见谁都宛如死里逃生,想到大家结局一致,也无关俗事了。纪若生笑着对她问好。
这一问好竟把佳央吓住了,嘴唇哆嗦一阵连连回应不敢,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昏了头一般走进纪若生房内,手足无措地替她收拾桌子。好像只要多干些活就会讨得主子欢心一样。
纪若生还没开口,蓁蓁已经着急忙慌上前拦住了她,嘴巴像打弹珠一样叮叮当当响起来了:“佳央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只管伺候三姨娘就是了,二小姐的事怎么好劳动姐姐呢!三姨娘身子弱,姐姐还是多看护着她些,有什么事快说了要紧。”
蓁蓁可真是伶牙俐齿,一连串的话打得佳央不知所措,握着桌上残留的笔砚可怜兮兮地站着。纪若生暗道这主仆俩真是打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里窝出一汪泪的神态都如此相似。她连声附和,招呼佳央快些出来,一方面是不愿难为她,还有一方面……
她刚刚写了陈情书,虽说已经收好,到底有点亏心,不愿让人围着桌子笔墨打转,怕被发现什么异常。就算是佳央这样的人也得留心。
“三姨娘听闻老爷和少爷要回来了,精神大好,竟能下床走动了呢。赶忙让奴婢给各房送来消息,明日的家宴主子是要到场的。”佳央双目含着一湖水,说起话来欲掉未掉,实在是又可气又可怜。纪若生听到三姨娘能下床后,脑内浮出一句话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倒生出几分好笑。
无论这三姨娘是真病还是假病,今生今世都没必要追究。深宅大院的妇人,半辈子都过了,就算耍点心眼也由着她算了,满门抄斩是一个都不会放过,她哪里罪到至死。
纪若生有寻因复仇的要事,对三姨娘不曾多留意。只草草应下就罢了。
蓁蓁反倒似有几分不快,在纪若生耳边嘟嘟囔囔了几声,见她面不改色,也就住了口。
接下来的一昼一夜,纪若生枕头下放着陈情书,动辄就觉得字中恨意渗出,难以安眠。困顿到门外鞭炮齐鸣,人声鼎沸之时,正是父兄归府的车马到了。她忙把陈情书塞入自己袖中,手心紧握出一层薄汗,方才往正厅赶去。
父亲和哥哥位于主座和侧座,众星捧月之中虽有长途跋涉的疲惫,此时也一扫而空,笑着被府内诸人簇拥。纪恭之刚到弱冠之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他自己绝不会知晓,这大好人生不到而立就早早结束了。纪若生又是一哽,却咽下忍住,无事发生般一福身,笑意勾出一句问候。
见她来了,父亲急忙拨开身边人走来,扶着她的肩膀左看右看,皱纹都开出花来:“高了不少,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哥哥在身后笑着点头称是:“小妹打小就俏丽,这一回更是出落标志了。”纪若生眼眶发热,舍不得应付这些深情厚谊。但她瞥着纪恭之,要事装在心里实在放不下去,踌躇片刻还是直奔哥哥而去。
“兄长万安!兄长久日未归,小妹有趣事分享,不知道肯不肯听啊?”
她说得轻快,心里却沉重。倘若哥哥不信她的话,又得重新做打算。倘若哥哥信了,也难能说服父亲。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怕只怕自己找错了方向,没有起到作用反而闯出什么祸来。
纪恭之闻言大笑:“却之不恭!小妹有什么事快快讲来,也好让大家同乐啊。”
纪若生只想让他一个人偷偷在私下看,没想当着众人的面拿出那篇称得上大逆不道的陈词。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转向了她,实在难以推脱了,纪若生只好抽出纸来,小心犹豫着递过去,她相信哥哥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后,定然不会张扬的。
谁知道纪恭之拿在手里翻看几下,笑着读了出来。更令人错愕的是,这纸上根本不是自己的原文,不知道是什么人全部替换掉了。墨痕点点字迹却模仿得极为相似,乍一看真像自己亲笔所写。
“吾兄安好,闻兄长近日当归,若生不胜欣喜,特求哥哥于府外为小妹带上花灯风筝,冰糖葫芦,桂花糖糕,简单银饰若干……”
众人也哄笑起来。纪若生的脸色变了又变,这上面分明不是她的文字,奈何里面说的每样东西都是自己平素最爱。没想到在自己家里居然会出这样蹊跷的事情,看来纪府里不仅有内贼还时时刻刻盯着每个人的动向,前世自己竟没察觉出半分!
纪恭之已经笑得读不下去,转手拍了拍她的脸颊:“我才刚刚回来,心心就已经打好了主意往外赶我,连差事都差遣好了。”
纪若生顺势转头捂住脸,摆出一副羞涩不敢示人的样子,一溜烟地跑出厅外。身后仍是府中人快活的笑声,她却觉得心里发寒。过堂风一吹,一层冷汗铺了下来。
知道自己写了陈情表的是极其亲近的贴身人……她回头望去。
蓁蓁这时已经着急忙慌跟了出来,虽然跑得头发有些散乱,却笑得见牙不见眼,直说小姐这么大了还对着大少爷撒娇。双目如月牙般弯出来亮光点点。
不,不会是她。
纪若生眼珠转了转:“佳央会作诗么?”
蓁蓁愣住了,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回答:“小姐在说什么呢,莫说作诗了,佳央姐姐连字都不识得!”
纪若生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