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老爷和大少爷终于归府的消息,纪府如烈火烹油,彻底热闹了起来。纪常念出嫁已成定局,自然格外思念亲人,能在离府前见到父兄,和纪若生的喜悦之情也难差分毫。
纪若生眼下心里时时刻刻装着前尘往事,陪着姐姐期盼却心底梳理时日,生怕错过了什么重大的转折点。前世父亲和哥哥离府远行,应当是奉旨去辅佐太子处理州府公务。
谁知道途中什么遭遇,回来以后竟然成了铁杆的瑾王派,彻底和太子陛下站了对立面。她那时候年幼不懂事,还颇为紧张了一阵,自姐姐嫁去之后,父兄愈发尽心辅佐瑾王,太子反而逐渐不得圣心,最终由瑾王承袭了皇位。
瑾王这人手段真是个细水长流。从争太子到除纪家,无一不是“反而”“愈发”“渐渐”,自转折一步起每况愈下,最终让他成了事。
过往习惯于做瑾王的近臣家眷,纪若生对他向来毕恭毕敬不敢生疑,这一世她必然要好好打探这个人究竟是什么秉性,用了什么手段才事事如意。
“姐姐,”纪若生看着纪常念的糊涂样子,心里难免起疑,姐姐怎么会对一个不熟知的外男这般死心塌地:“这瑾王爷姓甚名何,何等经历,有何功绩,眼见要做姐夫了,我却一点不知情,姐姐快跟我说说!”
纪常念思忖了片刻,拉过纪若生的手笑起来:“瑾王爷尊名陆云疏,是皇上的第五个皇子,出身尊贵。都道是龙章凤姿仪表堂堂,虽说生母并不显赫,但二皇子早逝,三皇子不得圣心,四皇子庸庸碌碌无才无德,六皇子尚且年幼难承继大统。这宫里属他和太子殿下最得圣心,平分秋色,果真卓尔不群。”
纪若生耐着性子听纪常念把瑾王夸得天花乱坠,装作懵懂无知地岔开话题:“这样的人竟与太子殿下难分伯仲,看来太子更是不可多得的贵人。”她这话说的有算计也有真心实意,前世没怎么见过这个陆云疏,倒在宫宴上多见过太子陆云程几面。
云程万里前途远大,这个名字一听便是皇上寄予了厚望。反观云疏二字,摆明了就是淡泊短志,立意做个清闲王爷的命数。陆云疏有本事逆天改命,却拖着纪家老小做垫脚的石头。陆云程被废太子之位后,从未迁怒不敬于他,依旧端着翩翩公子之行,非时势处境所能改。
她对陆云程和陆云疏印象截然不同,实在是情理之中。当年宫宴之上陆云疏对宠妃笑意盈盈,却对身边有从龙之功的姐姐不冷不热,卸磨杀驴忘恩负义之心可以想见。而陆云程即便埋没于诸王之中,仅凭容貌就仍是鹤立鸡群,面如翠羽衣冠胜雪,纵然高台上是龙袍皇冠,也完全将其比了下去。
虽说太子之位被废,如今地位尴尬,亲王郡王都对他避之不及。他却也没有半分惶恐无措之情,起身对皇上和皇后敬酒,恭祝两人万岁千岁。纪家人为了扶持陆云疏上位,不知道暗中是否作绊于陆云程。他还是给足了姐姐面子,不计前嫌,绝不是宵小之辈。
她若是陆云疏,自己就应该从皇位上滚下去,再把陆云程毕恭毕敬,一步三叩首地请上来,才算是识时务者。
纪若生的沉思与回忆纪常念哪里知道,她可能以为自己口中的陆云疏已然折服了小妹,笑意加深了一些:“姐姐从不对心心扯谎的,太子陛下自然也是才貌双全,但他终究不是……”纪常念顿住了,后面的话似咽非咽:“……不是姐姐要嫁之人。”
莫非姐姐是因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谬论,才提前对陆云疏这样百般维护?
纪常念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府内对她的礼教甚严,像夫为妻纲这样的道理恨不能敲碎吸髓着融进骨血里。纪若生心里发酸发软,暂且不再追究姐姐为何属意陆云疏。前朝后宫乃一体,父兄的意见同样要紧,只有陆云疏当不上皇帝,纪家才能想着安稳度日。
纪若生打定主意,辞别姐姐,静心等待家人的回府。
说起纪这一家姓,原是先帝爷……也就是当今皇上才登基的时候赐下的。说纪字很好,既又刚正法纪之意,也通铭记于心之理。于是赐予太傅这一姓氏,让他牢记臣子本分。又亲自给纪府出世不久的嫡大公子赐名,为“恭之”,纪恭之记功之,父亲怎会不解其意,连连叩谢皇恩浩荡。
纪同记,的确是个好姓,就像一盏逢年过节放入水中的许愿花灯,谁有什么心愿都能跟着这个姓后面许下,叫背负名字的人用来铭记,永志不敢忘却。
哥哥纪恭之一生顶着这个名字,时时刻刻不敢忘怀纪家的功绩,成也君恩败也君意,平素终日谨言慎行生怕行偏做差一毫一厘。他怎么会做出忤逆之举?陆云疏以谋逆定罪纪家时,他也不觉得心虚!
纪若生心里叹息,见到父兄之后,还是得再求一求,别让姐姐嫁入瑾王府。就算他坐不上皇上的龙椅,这人心肠弯弯绕绕又翻脸无情,难保不会苛待姐姐。纪常念上辈子身为功臣之女,尚且可见地受到冷遇,这一世要是没有辅佐他夺位,不知道又生出什么是非来。
姐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个人,出嫁前见到陆云疏的次数,未必有她入宫后见得多,不过几面之缘,怎么值得这样暗许芳心?
纪若生无法安心,唤蓁蓁前来磨墨铺纸,提笔写下一封陈情书,字字句句皆是姐妹之情,却绕不开王权朝堂。明里暗里示意这陆云疏靠不住,既然原本是太子阵营,正值皇上病重之际,实在不好与瑾王联婚临时倒戈。只怕为日后埋下祸根啊。
她落笔后暗笑,祸根倒确实埋下了,但引祸的不是太子,而是他们忠心维护的瑾王。
写罢收起,她决意先把它交给哥哥,看哥哥如何认为。哥哥就是父亲的一面镜子,如果哥哥对此不以为然,想必更不能说服父亲。而倘若哥哥认为言之有理,也会帮着劝解父亲几分,父亲就算不听她一介女流的话,自己共同处理要务的长子的意见总有参考之处。心意已决,纪若生的心绪稍稍平定。
外面一片嘈杂,每个房里的用人都在奔走相告,把府内上下装点得如过年一般。连少有出门的夫人和三姨娘的大丫鬟也来来回回指挥着下人,头上的绢花随着说话的节奏打颤。
夫人避世,三姨娘多病,纪若生和她们都不甚相熟。夫人是纪恭之和纪常念的生母,是纪若生的嫡母,年轻时本来也是爱说爱笑,风情灵动的小姑娘。自从她的陪嫁丫头——纪若生的生母产女血崩而死后,她就变得寡言少语起来,很少再提起兴致,对孩子们也都是淡淡的。
似乎为了弥补母亲的感情,她的亲女儿纪常念从小待纪若生就格外亲厚,府中婆子都说她们不像是一嫡一庶,倒像是嫡亲的姐妹了。
至于三姨娘,出了名的身体柔弱病重不能自理,年轻时颇得父亲宠爱,却因为体质不佳一直不曾有孕。眼见到了半老徐娘的年龄才得一子,府内的小少爷纪潜之。她身子骨一向不好,倒也没有难产,生得很是顺利,只是生育后越发娇弱,后来干脆整日称病不起。纪若生自记事起就少见她。
如今父亲兄长难得回家,这两尊平日少动的大佛,此刻也终于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