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半夜下起来的。
林溪把车停在村口那棵老樟树下时,豆大的雨点正噼里啪啦砸在挡风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车灯照亮的方寸之地,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她熄了火,引擎的低鸣消失后,车窗外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还有风穿过远处山坳时发出的呜咽,像某种不安的叹息。
她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泥土腥气和草木腐败味道的湿冷空气猛地灌了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噤。雨水瞬间打湿了额发,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她没撑伞,只是紧了紧身上单薄的风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泞里。脚下是熟悉的土路,此刻被雨水泡得松软黏腻,每一次抬脚都带着沉闷的吸吮声。
视线穿过密集的雨幕,望见半山腰处一点微弱的光。那是林家的老宅,也是“溪山窑”的所在。那点光,在风雨飘摇的深夜里,像一粒随时会被掐灭的萤火,微弱得让人心头发紧。
父亲下午那个电话里的声音,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她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溪溪…回来吧。窑…快撑不住了。”
就这一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在外打拼五年构筑起的所有坚持。她放弃了省城设计院那份人人羡慕的稳定工作,顶着导师的惋惜和同事的不解,用最快的速度交接、打包,然后一头扎进了这无边无际的雨夜归途。溪山窑,是林家的根,是爷爷和父亲两代人耗尽心血守护的龙泉青瓷火种,更是刻在她骨血里的印记。
雨越下越大,山路更加难行。当那扇熟悉的、被岁月和窑火熏得发黑的老木门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林溪浑身已经湿透。门虚掩着,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她抬手推门,沉重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嘶哑的呻吟,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门内的景象让林溪的心猛地一沉。
堂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悬在梁下,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了中央那张布满刀痕和茶渍的老方桌。父亲林德海佝偻着背坐在桌旁一张矮凳上,像一尊被抽走了筋骨的石像。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着,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支棱着,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颓丧笼罩着。听到门响,他迟缓地抬起头。
“爸!”林溪快步走过去,声音带着赶路的沙哑和无法掩饰的焦急,“我回来了!”
林德海浑浊的眼睛在看清女儿的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灰败覆盖。他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沉痛的叹息,那叹息仿佛有千斤重,砸在潮湿的空气里。
“回来…回来就好。”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目光却不敢与女儿对视,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点子的旧布鞋鞋尖。
林溪的心一点点往下坠。她环顾四周,一股浓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太安静了,太…空了。这间原本堆满了等待修坯的泥料、晾晒的半成品、以及各种釉料试片的堂屋,此刻竟显得异常整洁——或者说,是异常的荒凉。角落里几个装泥料的大陶缸空了大半,只剩下缸底一点干涸的泥印子。墙边那个存放釉料原矿和配方的老式榆木立柜,柜门竟然敞开着,里面…空无一物!
“爸!”林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釉料呢?爷爷留下的那些釉矿标本呢?还有…秘色釉的配方本子呢?!”
她几步冲到立柜前,手指颤抖地抚过空荡荡的隔板。柜子里只剩下一些散落的、无关紧要的矿石碎片和几本蒙尘的旧书。那个用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父亲视若性命、连她小时候想摸一下都要被呵斥的秘色釉配方本,不见了!
林德海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终于抬起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痛苦、自责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他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捂住脸,指缝里溢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没了…都没了!”他肩膀剧烈耸动着,声音破碎不堪,“昨天晚上…就…就没了!是我没用…守不住祖宗的东西啊!”
如同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林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凉。秘色釉配方失窃!这不仅仅是丢了一份价值连城的古方,更是对溪山窑命脉的致命一击!没有秘色釉,溪山窑就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在龙泉青瓷界安身立命的根本!
“怎么回事?爸,你慢慢说!”林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蹲到父亲面前,用力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看清楚是谁了吗?报警没有?”
林德海只是摇头,泪水混着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黑…太黑了…就听见撬柜子的声音…我追出来…只…只看见个影子往窑厂那边跑了…摔了一跤…再起来,人就没影了…报警?报了…下午镇上的小王警官来过…查了…说没留下啥有用的东西…”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在林溪胸腔里冲撞。窃贼的目标如此明确,直奔秘色釉配方而来!这绝不是普通的偷盗!是谁?是谁要置溪山窑于死地?
“窑厂!”林溪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爸,带我去窑厂看看!”
林德海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恐惧,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劝阻,但最终他还是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摸索着拿起门后一把破旧的手电筒。
“小心…地上滑…”
父女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老宅后门,沿着一条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泥泞的小径,走向半山腰更高处的窑厂。风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浓密的雨帘中艰难地劈开一条模糊的光路,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衣服里,寒意刺骨。
溪山窑的主体——那座依山而建、如同巨龙般匍匐的古老龙窑,在惨白的手电光下显露出庞大而沉默的轮廓。窑砖被岁月和无数次烈火的洗礼熏染成深沉的青黑色,雨水冲刷下,泛着湿漉漉的幽光。窑门紧闭,像巨兽合拢的嘴巴。窑棚早已破败不堪,几根腐朽的木梁歪斜着,覆盖其上的茅草和瓦片稀稀拉拉,根本无法遮挡瓢泼大雨。
林溪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窑厂。散乱的泥坯半成品被雨水泡得瘫软变形,像一堆堆无用的烂泥。制坯的轱辘车倒在地上,轮子歪斜。存放成品、等待入窑素烧的坯房,门虚掩着。
“配方…就是在那边的坯房柜子里被偷的…”林德海指着坯房,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自责。
林溪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率先走向那间黑洞洞的坯房。手电光柱探入屋内,里面同样一片狼藉。存放素坯的木架倒了好几个,碎裂的瓷片和泥块散落一地。存放工具和图纸的桌子被掀翻,抽屉被粗暴地拉开,里面空空如也。
她的心揪紧了,仔细地搜索着地面。泥水混合着碎瓷,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突然,她的脚在门后一堆湿漉漉的茅草和碎瓦砾中踢到了一个硬物。
她蹲下身,拨开湿漉漉的茅草和碎瓦砾。手电光聚焦过去。
一枚瓷片。
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个器物上碎裂下来的。它静静地躺在泥水里,颜色却异常夺目——是极其纯正、莹润如雨后初晴天空的秘色天青!更奇异的是,在这小小的、温润如玉的瓷片表面上,清晰地刻着一个符号。
那符号线条简洁却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味。像一个抽象的“川”字,但中间一竖的顶端却微微弯曲,形成一个类似钩子的形状,钩尖锋利,透着一股隐秘的锐气。雨水冲刷着它,让那刻痕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幽深,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诅咒或讯息。
林溪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冰冷的瓷片从泥水中拾起,紧紧攥在手心。湿滑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奇异的符号硌着她的掌纹。
秘色瓷片!还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神秘符号!
是窃贼不小心遗落的?还是…故意留下的某种标记?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极其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猛地撕裂了雨夜的死寂,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蛮横的穿透力!
林溪猛地抬头,和父亲惊惶的目光撞在一起。
手电光下意识地朝着声音来源扫去——那是通往村口唯一一条能勉强行车的土路方向。透过密集的雨幕和蒸腾的水汽,两道雪亮得近乎蛮横的汽车大灯光柱,像两把巨大的光剑,毫不留情地劈开了重重黑暗,正朝着半山腰的窑厂方向,高速逼近!
车轮碾过泥泞路面的咆哮声越来越响,盖过了风雨的呼啸。刺目的灯光越来越近,几乎要将整个破败的窑棚和林家父女惊惶的身影笼罩其中。
冰冷的雨点砸在林溪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股更深的寒意从攥着那枚神秘瓷片的手心,沿着手臂的血管,迅速蔓延至全身。
“爸,”林溪的声音在引擎的咆哮和风雨声中显得异常低沉紧绷,她将手心里那枚带着冰冷湿意和奇异符号的瓷片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刚才说…谁不该回来?”
林德海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道如同索命符般越来越近的刺眼光柱,里面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却最终没能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瞬间就被狂暴的雨声和引擎的嘶吼彻底吞没。
那两道雪亮的车灯,如同巨兽贪婪冰冷的瞳孔,已经近在咫尺,蛮横地撕裂雨幕,将整个破败的窑厂和林溪被雨水打湿的、紧绷的侧脸,完全吞噬进一片令人窒息的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