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金宝和他那群工人灰溜溜地走了,留下一院子的泥脚印和尚未散尽的烟味。那句“好手艺”的赞叹,与其说是折服,不如说是被那行云流水、近乎神技的拉坯跳刀给硬生生噎回去的惊愕。林溪立在院中,满手泥污,额角还沾着研磨釉料留下的灰痕,身形瘦削却挺直如松。她没看那些仓皇离去的背影,只是低头,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刚刚成型的梅瓶泥坯上。雨水洗过的泥胎,在阴沉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繁复神秘的跳刀纹如同古老的符咒,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倔强。
“溪溪…”林德海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浓浓的担忧,“你…你答应了三个月…三万五千八啊!我们…我们拿什么还?”他布满老茧的手无措地在裤腿上搓着,眼神里是巨大的压力和对女儿的心疼。
林溪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轻松,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沉静。“爸,我们没有退路。”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手艺就是我们的底气。三个月,我会烧出一窑能卖上价的瓷器。”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半山腰那座在阴云下沉默匍匐的龙窑,“前提是,窑,还在。”
陈砚那冰冷的话语和“整体迁移保护”的评估结论,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秘色釉的失窃,父亲的恐惧,爷爷讳莫如深的死…这些谜团如同阴云笼罩,但眼下最紧迫的威胁,是那随时可能落在溪山窑头上的拆迁令。她必须在评估结论正式下达、成为板上钉钉之前,证明溪山窑的价值,证明它有“活”下去的能力!而证明的唯一方式,就是烧出一窑无可挑剔的青瓷,尤其是…重现秘色!
她转身,没有回杂物房,而是径直走向后院那堆废弃的匣钵。
匣钵,是龙窑的脊骨,是泥土与火焰之间的守护者。它们用最粗粝的耐火泥制成,外形粗糙厚重,如同沉默的士兵,在每一次烧窑时,承载着泥坯,隔绝着窑火直接的舔舐,也承受着千度高温的酷刑。经年累月,无数次烈火淬炼和冷却收缩,早已让它们布满裂纹,甚至碎裂变形,被淘汰下来,像战死沙场的老兵遗骸,被随意堆弃在窑棚的角落,任凭风吹雨淋。
这堆匣钵,林溪从小看到大,从未觉得它们有什么特别。但陈砚那夜临走前,目光曾在这堆废墟上停留,那专注的、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眼神,让她无法释怀。那个男人,绝不仅仅是来做“调研”那么简单。
雨后的泥地依旧湿滑,散发着泥土和腐殖质的腥气。林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匣钵堆旁。这些废弃的匣钵大多呈圆筒形或方形,大的有半人高,小的也有水桶大小,层层叠叠,缝隙里填满了经年的枯枝败叶、鸟兽粪便和湿滑的青苔。雨水顺着破败的匣钵壁流下,在底部积起浑浊的水洼。
她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她需要一个趁手的工具。目光扫视,在堆底发现了一根锈迹斑斑、一头被砸扁的铁钎,不知是哪年哪月遗落在这里的。她费力地将它拔出来,入手沉重冰冷。
清理工作远比想象中艰难和肮脏。她用铁钎的扁头插进匣钵之间的缝隙,用力撬动。腐朽的匣钵碎片簌簌落下,混合着黑泥和腐烂的植物残骸。潮湿发霉的气味、鸟粪的骚臭、还有泥土的腥气混合在一起,直冲鼻腔,令人作呕。她咬着牙,屏住呼吸,将撬松的匣钵一块块搬开。冰冷的泥水溅到她脸上、身上,很快,她单薄的衣衫就被泥浆和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溪溪!你…你弄这堆破烂干什么?”林德海追到后院,看到女儿像个泥人一样在脏污的匣钵堆里翻腾,又急又心疼,“快出来!脏死了!当心划破手!”
“爸,没事。”林溪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手上动作不停,“我看看…陈砚那天晚上,好像对这堆东西挺留意。”
“留意?”林德海一愣,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更深的惊惶,“他…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溪溪,别找了!快出来!”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恐惧。
林溪的动作顿住了。她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看向父亲。父亲眼中的恐惧不是作伪,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某种未知危险的应激反应。这堆废弃匣钵里,一定藏着什么!而且,父亲知道!
“爸,”林溪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回避的追问,“这堆匣钵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怕?”
林德海的眼神剧烈地躲闪着,嘴唇哆嗦着,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没…没什么…就是些没用的破罐子…脏…太脏了…你快出来…”他语无伦次,试图上前拉女儿。
林溪避开父亲的手,眼神更加锐利。“爸!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着我吗?秘方丢了,窑要拆了,债主堵门!我们还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这堆破匣钵里,是不是跟爷爷的死有关?”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怒和委屈。
林德海如遭雷击,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靠在后院一棵半枯的老槐树干上,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滚落。“…是…是你爷爷…他…他临死前…不…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他声音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痛苦,“他…他把…把一样东西…藏进了…藏进了最底下…一个…一个没烧透的匣钵里…说…说除非溪山窑真到了山穷水尽、要被人连根拔起的时候…才能…才能拿出来…”
山穷水尽,连根拔起!林溪的心猛地揪紧。爷爷!爷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留下了这样一个后手!他预见到了什么?
“是什么东西?”林溪的声音干涩发紧。
“我…我不知道…”林德海痛苦地摇头,“你爷爷没说…他只说…那东西…能救命…也能…也能要命…是祸根…让我…让我永远别动它…”
能救命,也能要命!祸根!爷爷那讳莫如深的警告,与父亲此刻刻骨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林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但她没有退缩。溪山窑已经到了悬崖边缘,她别无选择!
“爸,爷爷留下的东西,不管是福是祸,都是我们林家最后的筹码!”林溪的眼神异常坚定,她不再看父亲,重新弯下腰,手中的铁钎更加用力地插入匣钵堆的深处,“在哪一个?爷爷说在最底下?没烧透的?”
“是…最底下…靠墙根那个角落…一个…一个颜色发灰白…敲起来声音发闷的…跟别的…不一样…”林德海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认命感,他瘫坐在泥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去触碰那个可能带来灾祸的“潘多拉魔盒”。
有了明确的目标,林溪的动作更加迅疾。她不顾肮脏,几乎是连扒带刨,将上层那些腐朽、碎裂的匣钵残片奋力掀开。泥水、碎片、腐殖质不断落下,将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泥人。汗水混着泥浆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她也只是用力眨眨眼,继续挖掘。手指被锋利的匣钵边缘划破了几道口子,渗出鲜红的血珠,混入泥泞中也毫不在意。
终于,在清理掉几乎半人高的废弃物后,她的铁钎触碰到了最底层。那里,紧贴着湿漉漉、长满青苔的土墙根,果然歪倒着一个相对完整的匣钵。它的形状比常见的更大一些,颜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灰白,不像其他匣钵那样是深沉的青黑或暗红,表面也相对光滑,没有那么多龟裂的纹路。
林溪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丢开铁钎,双手用力,将这个沉重的灰白匣钵从泥泞中拖拽出来。果然!入手的感觉就不一样,分量似乎轻一些,敲击它的外壁,发出的声音沉闷喑哑,远不如其他废弃匣钵那样带着烈火淬炼后的清脆回响——这正是没烧透的特征!
匣钵口被一块同样灰白色的厚泥饼严丝合缝地封死了。封口泥巴早已干涸板结,坚硬得像石头。
林溪捡起铁钎,对准封口泥巴的边缘,用尽全力砸下去!
“砰!砰!砰!”
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后院回荡。泥屑纷飞。每一次砸击都震得她手臂发麻。封口泥巴异常坚硬,但终究抵不过铁钎的反复重击。终于,随着“咔嚓”一声脆响,一大块封泥碎裂脱落,露出了里面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土腥、轻微腐朽和某种奇异矿物气息的味道,从洞口弥漫出来。
林溪扔掉铁钎,不顾手臂的酸痛和手掌被震裂的伤口,俯下身,将手电光对准洞口,急切地向内望去。
匣钵内部空间很大,空荡荡的。只有最底部,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深灰色油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的东西。油布包裹得很严实,表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爷爷留下的“祸根”!
林溪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油布表面。她抓住包裹,缓缓地将其从匣钵深处拖了出来。
油布包裹入手比想象中要沉。她抱着它,走到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林德海也挣扎着爬起来,凑到近前,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法抑制的好奇。
林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剧烈的心跳,手指有些颤抖地开始解开油布包裹外面捆扎的、已经有些糟朽的麻绳。麻绳散开,一层层揭开那厚实、散发着浓烈桐油气味的深灰色油布。
随着最后一层油布被掀开,里面的东西终于暴露在手电昏黄的光线下。
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什么惊世秘籍。
那竟然是一块…石板?
石板呈长方形,大约一尺来长,半尺宽,两寸厚。颜色是深沉的青灰色,质地异常坚硬细密,表面被打磨得相当光滑,触手冰凉。石板的边缘切割得十分规整,显然经过精心的加工。
然而,最让林溪和林德海呼吸停滞的,是石板光滑的表面上,清晰地刻着东西!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图画。
那是一幅极其繁复、精细、充满几何美感和神秘意味的刻纹图案!线条深峻而流畅,充满了古老而冷硬的力量感。
图案的主体结构,是由无数细密的、相互勾连的直线和弧线组成的一个巨大圆形。圆形内部,又嵌套着层层叠叠、环环相扣的几何图形——三角形、方形、菱形、星芒…这些图形并非随意堆砌,而是遵循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数学规律和空间分割,彼此穿插、咬合、嵌套,形成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带有强烈立体感的视觉迷宫。在图案的核心区域,线条的密度达到了极致,构成了一团如同星云漩涡般深邃的焦点。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这繁复到极致的几何迷宫之中,巧妙地嵌入了许多极其微小的、形态各异的符号!这些符号刻得极深极小,却异常清晰。有的像简化的鸟兽(如展翅的飞鸟、盘踞的蛇形),有的像抽象的植物(如三叶草、禾穗),有的则完全是无法解读的奇特点划组合,透着一股原始而神秘的气息。
整幅刻纹,线条深浅一致,一气呵成,技艺精湛得令人叹为观止。它既像一幅精密至极的星图,又像某种失传的古老密码,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仪式感和宗教意味。冰冷、坚硬、神秘,带着跨越漫长时光的沉重气息。
林溪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石板上那些冰冷深峻的刻痕。指尖传来凹凸分明的触感。她认不出这些符号,更看不懂这复杂的几何迷宫。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东西绝不简单!它散发出的古老气息和精密的构造,与那晚在坯房泥水中捡到的、刻着奇异“川”字钩符号的秘色瓷片,隐隐透着某种同源的冰冷气质!
“这…这是什么?”林德海的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你爷爷…他…他藏这么块石头干什么?”
林溪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石板核心那片如同漩涡般密集的线条区域。她总觉得,那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关键。她凑得更近,手电光几乎贴在石板上,仔细地观察着那片最复杂的区域。
突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那些密集到几乎无法分辨的线条缝隙深处,在漩涡的核心位置,极其隐蔽地,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
那个符号,线条简洁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锐利感——一个抽象的“川”字,中间一竖的顶端微微弯曲,形成一个类似钩子的形状!
与她从泥水里捡到的那枚秘色瓷片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冰冷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林溪的心脏!秘色瓷片上的符号,竟然出现在这块爷爷藏匿的石板上!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她尚未知晓的、极其关键的联系!秘色釉的失窃,爷爷的死,父亲的恐惧…这一切的谜团,似乎都指向了这块冰冷的、刻着神秘符号的石板!
“爸!”林溪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和寒意而微微发颤,“你还记得,爷爷去世前…有没有特别交代过什么?关于这块石头?或者…关于那个符号?”她用手指急切地指向石板核心那个微小的“川”字钩符号。
林德海茫然地看着石板,又看看女儿指着的那个小符号,痛苦地思索着,最终还是颓然摇头:“没…没有…你爷爷走得很急…就…就说了匣钵的事…别的…什么都没来得及…”他的眼神充满了痛苦和自责,仿佛没能解开父亲的遗言是他毕生的罪过。
线索似乎又断了。林溪看着手中这块冰冷的、如同天书般的石板,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疑惑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这石板意味着什么?是某种地图?是某种开启宝藏或秘密的钥匙?还是…记录着某种足以致命的真相?
她小心翼翼地将石板重新用油布包好,抱在怀里。这东西,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无疑是目前最重要的线索,绝不能有失。
“爸,这事,对谁都别说。”林溪的声音异常严肃,带着警告的意味,“包括…那个陈砚。”
林德海用力点头,脸上的恐惧仍未散去。
林溪抱着沉重的油布包裹回到杂物房。她将包裹珍重地藏进樟木箱最底层,用那些童年收集的矿石废料和旧衣服盖好。然后,她强迫自己将翻腾的思绪压下,重新坐回工作台前。
那几十个小陶碟里浑浊丑陋的试验釉浆,依旧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努力。但此刻,林溪的心境却有了微妙的变化。爷爷留下的石板,瓷片上的神秘符号…这些线索虽然晦涩不明,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让她意识到溪山窑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要深。秘色釉的复原,或许不仅仅是为了还债保窑,更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钥匙!
她不再急于胡乱试验。她拿起那块捡到的秘色瓷片,在灯下反复观察。莹润如雨后初晴的天空,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她尝试用修坯刀的刀尖,极其轻微地刮下一点点釉层粉末——粉末依旧是那纯净的天青色。
她将这点珍贵的粉末放入一个干净的小碟,加入微量清水调和。然后,她开始仔细研究那包童年收集的釉料废料。她不再追求配出天青色,而是试图从中分离出不同的矿物成分。她找出爷爷留下的一小块磁铁,尝试吸附——果然,有些深褐色或黑色的碎块能被吸起,这是含铁量高的矿石。有些碎块呈现出浅绿色,研磨后加入稀盐酸会轻微冒泡,这可能是含铜的孔雀石类矿物。有些灰白色的粉末,手感特别细腻滑润,这可能是瓷土本身或者石英、长石类原料…
她按照不同的矿物属性,将废料重新分类研磨、过筛。工作台上,逐渐摆开了几小堆颜色质地各异的粉末:含铁褐粉、含铜绿粉、灰白瓷土粉、透明感的石英长石粉…
她看着这些基础原料,又看看那片纯净的天青釉片。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秘色釉的核心奥秘,或许不在于某种珍稀的母矿,而在于极其精妙的比例和特殊的制备工艺?甚至…可能加入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微量的催化物质?
这个念头让她精神一振。她开始在干净的陶碟里,尝试用这些基础粉末进行更精细的配比试验。这一次,她摒弃了之前的胡乱猜测,而是有意识地控制变量:固定基础釉料(瓷土粉+石英长石粉)的比例,然后微量地、极其谨慎地添加不同比例的含铁粉和含铜粉,并尝试加入微量研磨得更细的其他矿石粉末(如一小块不起眼的淡紫色萤石碎屑)。
每一个配比都精确到用爷爷留下的、最小的铜药匙来量取。每一个小陶碟的釉浆,都被她用炭笔标注上详细的成分代码和比例数字。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眼神锐利,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化学实验。
时间在枯燥的研磨、称量和调和釉浆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积雨云低垂,预示着又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就在林溪全神贯注于调配第37号釉浆(基础釉+0.5%含铁粉+0.1%含铜粉+微量萤石粉)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那声音不是赵金宝那样的蛮横叫嚣,而是众多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其中夹杂着一个年轻男人清晰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似乎在解释着什么。
林溪心中警铃大作!她猛地放下手中的小陶碟,快步走到杂物房的破窗边,向外望去。
只见老宅院门外不大的空地上,此刻竟聚集了二三十个村民!男女老少都有,大多穿着沾着泥点的旧衣服,脸上带着好奇、疑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他们围成一个半圆,目光的焦点,是空地中央那个撑着一把深蓝色折叠伞的身影。
陈砚!
他依旧穿着那身挺括的深灰色风衣,在一群朴素的村民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身边没有跟着那个叫小张的年轻人,只有一个穿着镇文化站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正陪着笑脸,似乎在向村民介绍陈砚的身份。
“…乡亲们,这位是省里文物局来的陈专家!是专门来帮我们保护老祖宗留下的宝贝的!”文化站的男人大声说着,试图安抚躁动的人群。
“保护?我看是来拆窑的吧?”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汉扯着嗓子喊道,他是村里辈分很高的六叔公,“德海家的窑,碍着谁了?我们自己守着烧了几十年了,用得着外人来‘保护’?”
“就是!拆了窑,我们靠什么?靠你们发的那点补助?”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不满地嘟囔。
“专家?专家懂怎么伺候窑神爷的火气吗?”一个满脸褶子的老窑工闷声闷气地说,他是林德海的远房堂叔,也姓林。
人群的议论声嗡嗡作响,矛头隐隐指向陈砚。显然,陈砚那天深夜造访和关于“迁移保护”的风声,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传开了。对于这些世代居住在溪山脚下、或多或少与窑厂有些联系的村民来说,溪山窑不仅是林家的产业,也是他们生活记忆的一部分。拆窑,触动的是他们最朴素的乡土情感和潜在的、对未来生计的担忧。
陈砚站在人群中心,任由那些质疑和不满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倨傲,也无被冒犯的愠怒,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锃亮的皮鞋周围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浅灰色的眸子锐利地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忧虑、或麻木的脸,像是在收集某种数据。
直到人群的议论声稍微平息一些,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细密的雨声和嘈杂的人声:
“保护文物,从来不是简单的拆或者留。”他的目光落在六叔公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龙窑本身是文物,窑址周边的历史环境、工艺流程、甚至与之相关的民俗传统,都是需要整体保护的‘活态遗产’。拆解迁移,是最后迫不得已的手段。项目组的初衷,是希望在保护的前提下,找到让它‘活’下去的方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投向半山腰那座在雨幕中沉默的龙窑。“前提是,它本身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并且有延续这种价值的可能性。”他的话语里,再次隐晦地指向了溪山窑岌岌可危的现状和传承能力的缺失。
“什么价值?什么可能性?你们这些大专家,就只会打官腔!”六叔公的拐杖用力戳着泥地,显然不吃这一套。
陈砚的目光没有躲闪,反而迎向六叔公带着火气的眼神。“价值,需要证明。可能性,需要行动。”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水面,“比如,溪山窑独有的工艺特征是什么?它在龙泉窑系中不可替代的地位在哪里?它的核心传承人,能否在当代语境下,赋予它新的生命力?”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人群和雨幕,精准地投向杂物房破窗后林溪藏身的方向。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几乎以为他看到了自己。他这番话,表面是说给村民听,实则句句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证明!行动!他是在逼她!逼她在评估报告正式下达前,拿出无可辩驳的证据!
就在这时,陈砚话锋一转,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当然,保护离不开大家的理解和支持。项目组计划在村里举办一个小型的‘窑火记忆’口述史采集活动,邀请熟悉溪山窑历史、参与过烧窑的老窑工、老村民,讲讲过去的故事,录下来,作为重要的非物质遗产资料保存。这也是对溪山窑历史价值的一种挖掘和佐证。”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文化站工作人员。
文化站男人连忙点头:“对对对!这是好事!陈专家说了,讲得好的,还有一点小小的误工补助!大家伙儿,特别是老把式们,都想想,有啥关于咱溪山窑的老故事、老规矩、老手艺,都说说!”
听说有补助,一些村民脸上的抵触情绪明显松动了一些。毕竟,动动嘴皮子就能有点收入,在这偏僻山村里是难得的实惠。人群的嗡嗡议论声再次响起,这次多了些期待和算计。
陈砚不再多言,撑着伞,目光再次投向半山腰的龙窑,似乎在评估着什么。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迈开步子,似乎想绕过老宅,直接去窑厂那边再看看。
林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杂物房就在后院,而后院,紧挨着那堆刚刚被她翻动过的废弃匣钵!虽然她做了掩盖,但如果陈砚这个眼尖如鹰的男人走过去仔细查看,难保不会发现挖掘的痕迹!尤其是那个被拖出来、封口被砸开的灰白匣钵,虽然被她用其他破匣钵碎片重新盖住了,但难保万无一失!
绝不能让他过去!
情急之下,林溪也顾不上躲藏了。她一把推开杂物房吱呀作响的破门,大步走了出去,径直挡在了通往后院的小径上。她的突然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身上还沾着泥灰和釉料粉尘,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熬夜和劳作的疲惫,但腰背挺直,眼神清亮锐利,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瓷。
“陈研究员,”林溪的声音在细雨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丝刻意的平静,“口述史采集是好事。不过,溪山窑的核心工艺,口述恐怕难以尽述。比起听故事,”她目光直视着陈砚那双浅灰色的眸子,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您这样的专家,不是更应该亲眼看看,这窑火,还能不能烧起来吗?”
她的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村民们都安静下来,目光在林溪和陈砚之间来回逡巡。六叔公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赞许。林德海则躲在人群后面,紧张地看着女儿,又看看陈砚,脸上满是担忧。
陈砚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迎向林溪。雨丝落在他深蓝色的伞面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他上下打量着林溪,目光在她沾满泥灰和颜料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身后那间敞着门、隐约可见里面摆满小陶碟和工具的工作室。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也极难解读的弧度。
“林小姐似乎,已经开始行动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
“祖传的手艺,总不能坐以待毙。”林溪毫不退缩,“烧一窑,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龙窑年久失修,窑棚破败,陈研究员那天也指出了安全隐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怕一场大雨,就…”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修复窑体和窑棚,需要钱,需要材料,需要人手!而这,正是溪山窑目前最匮乏的!她是在将陈砚的军!你不是质疑我的传承能力吗?你不是要证明吗?那你这个代表官方、口口声声要“保护”的专家,总该拿出点实际的“支持”吧?
陈砚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林溪平静的表象,看到她心底的算计。他沉默了几秒钟。细密的雨丝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周围的村民也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省里专家”的回应。
“安全是底线。”陈砚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那么冰冷,“如果确有修复窑体、消除隐患的计划和可行性方案,项目组在职责范围内,可以提供一定的技术指导和…必要的协调支持。”他没有直接承诺资金,但“协调支持”四个字,已经包含了很大的操作空间,尤其是在获取一些政策允许范围内的修复材料(如特定的耐火砖)或者专业工匠指导方面。
林溪心中微微一松。这已经比她预想的要好。她要的就是这个态度!有了官方的这个“名分”,后续无论是寻求帮助还是抵挡赵金宝之流的骚扰,都会多一层无形的屏障。
“多谢。”林溪微微颔首,点到即止,不再纠缠。她侧开身,不再阻拦通往后院的小径,姿态从容,“陈研究员请自便。不过后院杂乱,小心路滑。”
陈砚深深地看了林溪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他没有再走向后院,而是转身,对文化站的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关于口述史采集的具体安排,然后撑着伞,在村民或好奇或疑虑的目光注视下,迈步走向村口的方向,很快消失在蒙蒙的雨幕之中。
一场无形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林溪赢得了喘息的空间和潜在的助力,但陈砚那最后意味深长的一瞥,让她明白,这个男人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溪山窑。他就像一只盘旋在猎物上空的鹰,耐心而锐利。
人群渐渐散去。林溪回到杂物房,看着工作台上那几十个依旧浑浊的试验釉碟,又摸了摸藏在樟木箱底那块冰冷的石板。压力并未减轻,反而因为陈砚的出现和爷爷遗物的发现,变得更加沉重而复杂。她拿起第37号釉浆的小碟,里面的釉浆呈现出一种极其微妙的、带着一丝灰蓝底调的淡青色,虽然离秘色天青还很远,但似乎…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感觉?
她将小碟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除了矿石粉末的味道,似乎…还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类似雨后森林里某种苔藓的清新气息?是那微量的萤石粉带来的吗?
就在这时,窗外原本细密的雨丝,骤然变得急促猛烈起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破旧的瓦片上,声音密集得如同战鼓擂响。狂风卷着雨雾,从窗户的缝隙里猛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哗作响。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
她冲到窗边,望向半山腰的龙窑方向。在瓢泼的大雨和翻腾的雨雾中,那座如同巨龙般匍匐的古老窑体,显得更加模糊而脆弱。突然!
一道刺眼的、扭曲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紧随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
“轰——咔!!!”
雷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闪电的强光瞬间照亮了雨幕中的龙窑!
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就在那惨白的电光映照下,她清晰地看到,龙窑中段靠近窑头的位置,一道原本并不算太起眼的、蜿蜒的旧裂缝,在暴雨的冲刷和雷声的震动下,如同一条被惊醒的黑色蜈蚣,猛地向下延伸、撕裂!一块巨大的、被熏得漆黑的窑砖,在裂缝的边缘,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