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并非一座完整的宫殿，而是由前朝废弃的偏殿改建而成。屋檐四角的飞檐早已残缺不全，唯独东南角还挂着七串青铜铃铛，每串九枚，共六十三枚一一这是她被囚禁的天数。

铃铛早已锈蚀，原本的梵文经文被青绿色的铜锈覆盖，只隐约能辨出“厄难”二字。雨水顺着铃舌滴落，每一滴都精准地砸在青石板的同一个位置，日复一日地凿出六十三处浅坑。最深的那个坑里，积着一汪暗红色的水--那是三日前，她被剜去左眼时溅出的血，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

这场雨从她被打入冷宫那日就开始下，时大时小，却从未停过。雨水不是垂直落下，而是被北风斜斜地吹进来，像无数根银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屋檐的滴水声极有规律，每隔七息就会有一声格外沉重的“咚”-一那是雨水积满铜铃后溢出的声音，仿佛某种倒计时。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透过残破的窗棂照进来，将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影子随着雨势摇晃，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像一条濒死的蛇在挣扎。

远处新帝登基的烟花偶尔在云层中炸开，那一瞬间，整个冷宫会被染成血色，连铜铃上的锈迹都像被新鲜的血浆浸泡过。

潮湿的霉味里混杂着血腥、腐肉和某种奇异的甜香--那是沈玉瑶昨日“探望"她时，袖中藏着的毒药“醉仙桃”的味道。

最浓郁的是铜锈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把生锈的刀片，喉间泛起铁腥气。偶尔风转向时，会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白梅香一一那是她外祖父府邸的旧物，如今怕是早已被烧尽了

顾时愿的双手被铁链悬吊在井台两侧，指尖因为长时间缺血，早已呈现出青紫色，像是被霜打蔫的枯枝。

楚明翊命人用铁钳子一根一根碾碎她的指节，从尾指开始，缓慢地、精准地施加压力。第一根骨头碎裂时，她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咔嚓"，像是踩断了一根干枯的树枝。

碎骨刺破皮肤，血珠缓慢渗出，在指缝间凝成细小的血痂。

最痛的不是骨头碎裂的瞬间，而是之后持续的、绵密的钝痛，像是有无数细针在骨髓里搅动。

他穿着新制的鹿皮靴，靴底压着她已经碎裂的腕骨，缓慢地碾磨。

“顾时愿，你知道吗?“他俯身，声音带着愉悦的笑意，“你外祖父死前，也是这样被踩着骨头问话的。”

皮靴上的金线刺绣刮过她暴露在外的骨茬，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意识到自己把下唇咬穿了。

冰冷的雨水渗入伤口，起初是刺骨的寒意，随后变成灼烧般的剧痛。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形成一条细小的溪流，流向那六十三处被滴水凿出的浅坑。

血腥味、雨水的土腥味、铜锈味，还有远处飘来的烟火味，全部混在一起，灌入她的鼻腔。

她突然想起大婚那日，合卺酒也是这样的味道一一甜中带腥，像是预兆。

天际炸开一道血色闪电，瞬间照亮她遍布伤痕的身体：

左肩的箭伤已经化脓，黄绿色的脓液顺着锁骨滑落。

肋骨处的烙铁印是一朵梅花形状，边缘的皮肉焦黑翻卷。

闪电熄灭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缓慢而沉重，像是垂死之人的倒计时。

那件曾经缀满珍珠的嫁衣如今只剩零星的几颗还挂在衣襟上，每走一步就会掉落一颗。金线刺绣的凤凰被血污浸染，右侧翅膀完全变成紫黑色，左侧却还保持着耀眼的金芒一一像极了被折翼却仍在挣扎的囚鸟。

滴雨水顺着残破的屋檐坠落，恰巧砸在她裸露的腕骨上。那里正插着半截断裂的金簪——三日前楚明翊亲手刺入时，曾贴着她的耳垂呢喃："这支簪子，还是你及笄时孤送的。"

"五妹妹怎么还活着呀？"

沈玉瑶的声音混着环佩叮当由远及近。十二幅湘妃竹骨伞面在雨中划出优雅的弧度，露出伞下那张傅粉施朱的脸。她今日特意描了时兴的远山眉，额间花钿是御赐的孔雀蓝。

"七殿下如今已是万民朝拜的新君..."绣着金凤的鞋尖碾上顾时愿的手背，"你以为靠着顾家那点兵权就能——"

话音戛然而止。顾时愿突然暴起，残缺的牙齿狠狠咬住沈玉瑶的脚踝。腥甜的血涌进口腔时，她恍惚想起去年上元节，自己也曾这样咬破过楚明翊的指尖。

"贱人！"

沈玉瑶的尖叫声中，玄色龙纹靴踩着她的手腕重重碾下。顾时愿听见自己桡骨碎裂的声响，像是冬日踩碎薄冰的脆响。雨水冲开血污，露出楚明翊绣着暗纹的袍角——那是用她外祖父的头发混着金线织就的。

"选在今天寻死..."楚明翊蹲下身，指尖温柔地抚过她溃烂的眼眶，"是还想用血污了孤的登基大典？"

远处突然炸开烟花，将他的眉眼映得忽明忽暗。顾时愿在剧痛中看见他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末端系着个小小的银铃，正是她当年在护国寺求来的平安符。

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

【大婚夜】

合卺酒在琉璃盏中漾出琥珀色的光。楚明翊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擦过她唇瓣时，她看见酒液里悬浮的银色微粒。"时愿..."他低笑着将酒杯转了半圈，"这可是北狄进贡的'长相思'。"

【顾府灭门夜】

银杏树的叶子簌簌落在血泊里。楚明翊的箭矢穿透外祖父咽喉时，箭尾的白翎羽扫过她战栗的眼睑。"别哭啊..."沾血的手指抹过她眼下，"你这时候最美了。"

剧痛将意识拉回现实。沈玉瑶正用金护甲剐蹭她锁骨上的烙印——那是用顾家军虎符烧红的印记。雨势渐猛，冲刷着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形成一幅诡异的星象图。

顾时愿突然笑起来。染血的指尖在泥水中划出最后一道弧线，恰是北斗七星的轨迹。她摸到怀中半块玉玺的裂痕处，那里正隐隐发烫。

"楚明翊..."破碎的声带挤出嘶哑的笑，"你可知...先帝的血诏...就藏在..."

话音未落，惊雷劈落。电光中她看见楚明翊骤变的脸色，以及沈玉瑶袖中突然滑落的匕首。最后的意识里，是雨水中自己逐渐放大的瞳孔，映出天际炸开的血色烟花——

"新皇万岁"四个字，正化作血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