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
早自习铃声炸响的瞬间,食堂钢化玻璃门开始剧烈震颤。密密麻麻的藏蓝校服倒影,在扭曲的玻璃表面晃动。
第七次撞击后,门框上“文明用餐”的金属牌哐当坠地,铰链应声崩断。
冲在最前头的学生直奔后厨。
铁锹砸裂腌酸菜的陶缸,灰绿色汁液混着浓烈的酸臭味漫过白瓷砖,涌向堆积在过道的陈年米袋。
储物间木门被消防斧劈出个大窟窿。拖把杆捅下货架顶端的泡面箱。粉料包在推挤中爆开,呛人的椒麻味四处弥散。
“2024年2月?靠,方便面是过期的!”
王一鸣鼓动的腮帮突然僵住,急忙查看手中火腿肠的生产日期,“2024年5月?也他娘是过期的!王八蛋!把砸过的地方给我捋头儿再砸一遍!”
刺耳的警报声中,八名校警、十二名男老师冲向食堂。
东侧出口,教导主任揪着瘦高男生的后领往墙上撞,却被飞来的泡面桶砸中膝盖;西侧过道,体育老师用防暴盾抵住三个女生,反被泼了满头的豆瓣酱。
王一鸣单手撑着餐台一跃而上,高举啃了一半的过期火腿肠:“老马!你就拿这玩意喂你爹?”
“都愣着干什么?按住那个带头的!”马校长声嘶力竭。
三个男老师扑向王一鸣。打头的被突然冲出的男生撞得踉跄,剩下两个被女生扯住裤腿。
王一鸣振臂高呼,“食堂经理是校长小舅子,老马就是保护伞!要干得连马校长一起干了!兄弟们,跟我走!”
他跳下餐台,一脚踹开备用通道的铁门,领着一群人涌向停车场。
凝着晨露的水泥地上,久未清洗的银色本田霸占着专用车位。
王一鸣掏出羊角锤,“给轮胎放气!”
锤子砸中挡泥板的脆响如同信号,两个男生立即扑向左前轮,改锥插进气嘴。
车体突然倾斜时,一个校警赶了过来:“小兔崽子,你们找死!”
扬起的警棍被王一鸣侧身闪过,反手一锤敲在后视镜上。镜片炸裂的瞬间,二十几双手同时抵住车框。
“一二!一二!一二!”
小本田在整齐的号子声里摇摇晃晃,底盘剐蹭地面的尖啸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当第六声号子响起时,车身轰然侧翻,警报器的长音响彻整个学校。
警车的鸣笛声刺穿晨雾时,这场暴动终于被按下了暂停键。
操场,主席台上,马校长攥着话筒的指节白得发青,“无法无天!建校二十三年头一遭!食堂砸了!车掀了!你们当这是《古惑仔》的片场吗?”
麦克风将尾音甩在水泥墙上,弹回层层叠叠的“片场……片场……片场……”
几个男生低头憋笑。教导主任一记眼刀飞过去,几人齐齐闭电。
姚副校长站在主席台的阴影里,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新月。看着老马被气得青筋暴起的模样,他嘴角上翘,瞳仁中的幸灾乐祸一闪而逝。
“一年不打几架,还是工读学校吗?”
“要我说就该让这帮崽子天天跑圈,腿跑废了,也就消停了。”
“腿跑废了,手还能砸玻璃呢。”
站在学生后面的一众老师表情严肃,可翕动的嘴唇间却涌出了满满的调侃。
第一天上班就遇到这种“大事件”的夏林听着同事们的闲聊,心中对暴动的起因生出了浓浓的兴趣。尽管这是一所工读学校,尽管前面站的都是不良少年,可她仍不信这帮学生会仅仅因为精力过剩就打砸食堂。这里头,八成有别的故事。
“所有参与食堂打砸的学生记大过、罚扣一个月假期!”马校长宣布惩罚。
“那你小舅子呢?”最前排的王一鸣突然怒吼,声贯长空,吓得主席台上的老马一哆嗦。
“记大过,可以!罚假期,没问题!但你小舅子也得给胡大娘道歉!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找胡大娘的麻烦!”
马校长茫然地看向王一鸣,“什么胡大娘?那是谁?”
“胡大娘是学校门口卖煎饼的!她儿子得了白血病,老可怜了!”
“我们隔着栏杆偷偷去光顾她,也只是想帮帮她!”
“食堂经理总去欺负大娘,一天撵她八百回。今天早上,大娘就回了几句嘴,那损种直接把大娘的煎饼摊儿给掀了。他还是个人吗?”
“对啊,胡大娘都快七十了!这要换成我奶,讹不死他!”
王一鸣带头后,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出事情原委。
夏林眉峰轻挑,果然如此。她默默给这个东北少年怒屠恶龙的故事点了个赞。在她看来,食堂经理这种渣滓,该打。马校长这个渣滓的保护伞,也活该。
老马恶狠狠地瞪向食堂经理。如果眼神能杀人,此时的他早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舅子千刀万剐好几遍了。
食堂经理缩着脖子讷讷解释,“姐……校长,不是那样的!是他们违反校规在外面吃饭!况且,那老太婆的摊子埋了咕汰的,我也是怕他们吃出问题!所以才……这帮学生狗咬吕洞宾,他们不识好人心!”
王一鸣不屑冷嗤,“再埋汰能埋汰过你的食堂?最起码胡大娘的煎饼里没有虫子和头发!”
“也没有钢丝球的钢丝!”
“而且还便宜好吃!”
“是啊,学校食堂太贵了!”
“我用脚后跟炒的菜都比食堂炒的香!”
王一鸣的话再次掀起浪潮,同学们疯狂吐槽,怨气浓得足够复活十个邪剑仙。
得知了真相,马校长的面皮疯狂抽搐。倘若他拿了好处,今天陪着一起挨骂也好,心爱的小本田被掀翻也罢,都算恶有恶报。可他红鸡蛋一个没吃着啊,这孝帽子戴得可太冤了。
“从今天开始,食堂停业整改!什么时候改好了,什么时候再重新开业!”
“姐夫……”这两个字劈着叉从食堂经理的嗓子眼飞了出去。不能怪他失态到破音,少开一天少赚好多钱呢。
“你闭嘴!能干,你就好好干!不能干,食堂就重新招标!散会!”
“咚咚咚——”
“进!”
夏林轻轻推门而入,馥郁的凤凰单丛茶香混着风油精的味道扑面而来。三十分钟前还在主席台激情咆哮的老马,此刻正瘫坐在老板椅中,疲惫地揉按着太阳穴。
“小夏来了?过来坐!”
夏林微微颔首,走向皮质访客椅的同时,不着痕迹地将校长室打量了一番:近五十平的屋子,铺满了反光的大理石瓷砖。东侧整墙的落地窗能俯瞰操场全貌。西墙嵌入式鱼缸里,三条血红龙鱼正摆尾游弋,鱼鳞在顶灯的照射下泛着鎏金光泽。
这学校看起来挺阔,应该没来错地方。夏林在心中默默给出评价。
“鞍师大硕士……”老马轻弹着夏林的简历,满嘴的官腔,“很优秀嘛!”
那怎么叫很优秀呢?是相当优秀,好吗?夏林暗自腹诽。
“你们系主任姓什么来着?”
“王。”
“对,王主任。去年他求我收他侄子当代课老师,我都没搭那茬儿。”
夏林扯出一个很官方的微笑,默默忍下老马装的这个B。
“特殊教育是个伟大的事业。我很欣慰你能加入我们,也很感激你对特殊教育的认可。”
不用感激,我没那么伟大,单纯是你们给的多。要不是得供我妈上大学,我才不来呢。如是想着,可夏林说出去的话却是另外一番光景,“是啊,我也觉得很伟大,所以才拒绝了一中的邀请,来了咱们的学校。”一中是省重点,比起装B,夏林可不输任何人。
老马清了清嗓子,面上划过一丝尴尬。
“那个……高一七班以后就交给你了。好好干!”说着,他将一个资料夹递给夏林,“这是七班的学生资料,你看一下。”
夏林翻开薄薄的资料夹,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王一鸣:进入工读学校时才15岁,可“盗龄”已经有五年了。
高盛楠:因给亲生父亲投毒而被送入工读学校。
赵雨萌:14岁堕胎,15岁因长期OD(药物滥用)而被家长送进工读学校。
再往后翻,没页了。
“就三个学生?还男女混班?工读学校不都是男女生分开管理吗?”
马校长的胖脸上再次有尴尬掠过,“目前就三名学生,以后会有更多人加入。”
夏林也不言语,只狐疑地看着老马。
老马心虚地咳了几声,一开始官腔也被他收了回去,“小夏,我是看好你,信任你,才把七班这个试点班交给你。去年,教育局不是来了新领导嘛。上面的意思是,咱们的观念要改一改了。男女生分开管理已经落后了,青春期的孩子们需要双性教育。越是强制隔离,越容易出事儿。男女混班能否在学校大力推行,就看你和七班了。夏老师,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夏林不禁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懂了。感谢校长的提拔与信任。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咱们学校的学生,貌似不全是犯过事儿的吧?一些早恋、有网瘾、爱打架、爱旷课的孩子,不也有吗?怎么到了七班,这仨孩子的‘战绩’都那么骇人呢?这里面不会有什么故事吧?”
“你多虑了!有我给你当靠山,能有什么故事?把心放进肚子里,不要胡思乱想……”
老马的漂亮话说了一箩筐,可直到退出校长室,夏林依旧一个字也不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有种很强的预感,鞍沈市工读学校这个池子的水,貌似有点浑。
锈迹斑斑的消防栓在厕所后巷持续滴水,墙皮剥落处悬挂的“禁止吸烟”标语被风吹得歪歪斜斜。
王一鸣咬碎了香烟滤嘴里的爆珠,然后把烟盒甩给身旁的刀条脸跟班。
刀条抽出一支,而后叹道:“校长摆明了袒护他小舅子!只是整改而已,我还以为能重新招标呢!咱们闹这么一通,狗屁没捞着!”
叹罢,他将烟盒抛向一旁的小胖子。
“保不齐食堂就是老马和他小舅子合伙开的!”小胖接过烟盒,恨恨地踹了脚墙根,“食堂经理那个怂包,鸣哥还说打砸的时候顺道干他一顿,TMD那鳖孙压根就没敢露头!”
刀条突然压低声音,“哎,你们刚才看见副校长那幸灾乐祸的样儿没?”
小胖点头如捣蒜,“看见了!那嘴角翘的,比AK47还难押。你说,他特意把鸣哥、高盛楠和赵雨萌弄到七班,是不是给马校长上眼药呢?”
王一鸣冷笑一声,“想把我当枪使?也行。敌人的敌人……”
话未说完,皮靴踏地的声响从巷口逼近。三人迅速藏起香烟,六道目光箭一般射向转角。
手拿七班学生资料的夏林恰在此刻出现。看见王一鸣和两个跟班,她驻足打量着三人。
目光扫过王一鸣手背的擦伤时,夏林倏地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想起王一鸣为正义发起的暴动,她觉得这孩子的本质应该不坏。
然而,夏林的微笑到了王一鸣眼中却变了味:眼前这菜鸟也是个不管事的怂货。
下一秒,他舌尖顶住腮帮,把藏起的香烟又亮了出来,重新叼上。
打火机“咔嗒”迸出火苗。王一鸣对着夏林吐出一缕青烟,左眉挑衅地微微扬起。
夏林愣了一瞬,旋即被王一鸣的幼稚气笑。
她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王一鸣的后脑勺就是狠狠一巴掌。
王一鸣被突如其来的大B兜扇蒙了,后脑勺火辣辣地发麻。
两个跟班慌忙将刚拿出来的香烟又塞回裤兜,橡胶鞋底蹭着潮湿的地面后退了一大步。
夏林一把扯下王一鸣口中的万宝路,夺走打火机,而后转向两个跟班,“你们的呢?”
“啥……啥呀?”
“烟,烟盒,全部!”
“哦!”刀条和小胖利索地从裤兜掏出藏货,恭恭敬敬递给夏林。
“毕业之后来找我拿!”
甩出这句,夏林潇洒离去。却没注意在她转身的一刻,王一鸣垂落的右手向前一伸,贴着樱桃小丸子贴纸的手机就从夏林的风衣口袋滑进了王一鸣的校服袖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