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在鎏金烛台上堆成猩红的冢。拔步床柱攀缠的赤金螭龙,鳞片折射着跃动的火光,将沈云棠嫁衣上繁复的鸾鸟暗纹映得如同浴血振翅。甜腻的合欢香从紫铜狻猊口中丝丝逸出,混着新漆楠木的辛辣,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指尖抚过袖中冰冷的硬物——赤金点翠凤尾簪。簪尾尖锐的棱角硌在掌心,是她用前世剜心蚀骨的恨意亲手打磨出的獠牙。本该刺入世子萧景琛咽喉的凶器,此刻却蛰伏在这方陌生洞房里。
“靖安侯府二少夫人…”白日里仆妇那声怜悯的称呼,毒蛇般噬咬着神经。
花轿落地,盖头掀开,眼前不是松涛苑熟悉的青松影壁,而是挂着“栖梧院”匾额的陌生庭院。而她那纤弱如柳的庶妹沈雨棠,一身比她更耀眼的凤穿牡丹嫁衣,在漫天撒落的金箔与艳羡低呼中,被抬向了本该属于她的方向。
沈雨棠也重生了。抢先一步,窃走了她的姻缘,将她推入这万劫不复的烂泥潭。
萧景珩。
京城无人不晓的纨绔。赌坊的常客,青楼的恩主,斗鸡走马的浪荡子。一掷千金的荒唐事能编成十本厚厚的笑林广记。传闻他院中姬妾如流水,枯井里不知埋了多少红颜枯骨。
指尖猛地收紧,簪尖刺破皮肤,细微的疼。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落在正红色的云锦袖口,瞬间晕开,消失无踪。
也好。至少不必再对着萧景琛那张温润皮下蠕动的毒蛇虚与委蛇。萧景珩?一个废物。若他今夜敢行禽兽之事…
袖中金簪嗡鸣,杀意凝成冰锥。
“二公子…您慢些…当心台阶!”“滚…开!爷…认得路!美人儿…爷来了嘿嘿嘿…”喧哗与踉跄的脚步由远及近,如同野兽逼近洞穴。浓烈的、劣质的酒气先于身影穿透门缝,蛮横地冲散了满室甜香。
“砰——!”
雕花木门被狂暴地撞开,巨响震得烛火疯狂摇曳,拉长的影子在满墙红绸上张牙舞爪。一道高大的身影裹着令人作呕的酒臭与脂粉残香,山倾般跌撞进来。
猩红的喜袍揉皱如咸菜干,歪斜的玉冠下,几缕墨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靖安侯府二公子萧景珩,终于撕破了这场荒诞婚宴最后的遮羞布,将他腐烂的内瓤彻底暴露在龙凤烛下。
那张脸…烛光跳跃中,沈云棠瞳孔骤然收缩。抛开浓重的醉态与淤积的青黑眼袋,骨相竟昳丽得近乎妖异。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唇瓣被酒色晕染出病态的嫣红。可惜,这份昳丽被浑浊的眼神和咧开的、挂着涎水的嘴角彻底玷污。
他踉跄着,目标明确,直扑拔步床沿那一抹更鲜艳的红,口中喷吐着含混不清的秽语:“心肝儿…让哥哥香一个…”
就是此刻!
全身筋骨刹那绷如满弓!袖中金簪滑入掌心,冰冷的金属棱角嵌入指腹,杀机灌满手臂!沈云棠腰背微弓,积蓄着玉石俱焚的力量,只等那肮脏身躯扑近,喉管暴露的瞬间——
寒芒必将洞穿!
浓重的阴影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浊臭,轰然压至!沈云棠甚至能看到他衣襟上沾染的、不知名的油腻污渍。
簪尖无声调转,锁死颈侧跳动的血脉!咫尺!
千钧一发!
那具看似失控扑来的身体,右脚踝猛地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向外一撇!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肩胛骨,硬生生在半空拧转了方向!他口中发出一声含混的痛哼,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沉重谷物,“咚”的一声闷响,结结实实砸进了沈云棠身侧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锦被里!
哗啦啦——!
象征“早生贵子”的干果如同炸开的烟花,四散迸溅。一颗圆溜溜的桂圆弹跳着,滚到沈云棠冰冷的绣鞋边,停下。
满弓的杀意骤然失去了目标!蓄积全身的力量狠狠撞在虚空,反噬的钝痛直冲心口,血气翻涌,喉头泛起腥甜。紧握金簪的右手僵在半空,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凸起,微微颤抖。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倒下时带起的、混杂着酒臭的风,拂过她嫁衣袖口的冰凉云纹。
预想中的强迫、轻薄、令人作呕的触碰…一样都未发生。
只有更浓烈的浊臭,和锦被里传出的、含混不清的咕哝。萧景珩的脸深深埋在一堆红艳艳的花生里,似乎被硌得难受,他烦躁地扭动了一下脖颈,发出梦呓般的嘟囔:
“唔…老婆…贴贴…”声音黏腻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带着醉鬼特有的混沌委屈,“冷…饿…饺砸呢…某团外卖…还没到么…”
沈云棠:“……”
紧绷到极致的弦,在极致的荒谬冲击下,发出一声嗡鸣,猝然崩断。沸腾的杀意如潮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滑稽感?她像一尊耗尽能量的玉雕,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垂下了握着凶器的手。
跳动的烛火,将一方昏黄的光斑,精准地投在萧景珩因扭动而完全暴露的、苍白后颈上。
沈云棠涣散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钉在了那里!
一道狰狞的疤痕!
斜斜纵向,深深刻入皮肉!如同一条扭曲僵死的巨大蜈蚣,从衣领边缘向上攀爬,末端隐没在发际线下缘。疤体呈现出一种陈旧的暗褐色,边缘却带着细微的、不规则的锯齿状凸起!在烛光下,甚至能看到某些细微疤痕沟壑里,泛着一点诡异的、难以察觉的青紫色反光!
嗡——!
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眼前景象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红覆盖!
凛冽如刀的北风裹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悬崖边,马匹的悲鸣与护卫垂死的惨嚎撕裂空气。“哧啦!”淬毒的弯刀撕裂寒风,带着腥臭,阴毒地劈向她毫无防备的后心!死亡冰冷的吻已贴上脊梁!
电光石火间!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撞入刀光!天旋地转!她被一股巨力狠狠扑倒在地!沉重而温热的躯体死死覆压着她,隔绝了所有的寒风与死亡!
“噗嗤——!”
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近在耳畔!黏稠、滚烫的液体瞬间喷溅,染红了她半边脸颊,更浸透了后颈的嫁衣!黏腻、腥甜,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温度!
她被牢牢护在那人身下,动弹不得。惊惶抬眼的刹那,只看到一张凌厉如刀削斧劈的侧脸轮廓——线条紧绷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有…他因剧痛而猛然侧转时,后颈靠近肩胛处,那道瞬间被鲜血染红、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鲜血如同失控的泉眼,汹涌而出,染透了玄色的布料,又滴滴答答砸落在她颈侧的雪地里,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剧痛之下,那人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却如铁箍般纹丝不动。他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抱着她,用尽最后力气朝悬崖内侧狠狠一滚!碎石滚落万丈深渊的轰鸣,成了她意识里最后的背景音。
获救后,她疯了一样寻找那道染血的玄影。可那人将她交给残存的护卫后,便如雪夜里的孤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道救命的伤疤,成了她镌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午夜梦回反复摩挲的印记。
如今…
沈云棠的呼吸彻底停滞。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目光死死锁在眼前这张醉得不省人事、写满放荡愚蠢的脸上。记忆里那惊鸿一瞥、带着血与霜的凌厉轮廓,与这张年轻、昳丽却浮肿颓废的面孔…在巨大的荒谬感中艰难地、痛苦地试图重叠。
怎么可能?!那个在生死绝境中如山岳般护住她、承受致命一刀、眼神锐利如苍鹰、身手卓绝的神秘恩人…会是…眼前这个烂醉如泥、满嘴胡话、臭名昭著的废物萧景珩?!
金簪冰冷的尖端抵着掌心,几乎要嵌入骨肉。是命运的残酷玩笑?还是她前世今生都困在巨大的谎言之中?
“嗬…”一声含糊的抽气声打破了死寂。埋在花生堆里的脑袋动了动。萧景珩似乎是趴得窒息了,艰难地侧过脸,半张脸仍旧陷在锦被的褶皱里。几颗花生米沾在他汗湿的鬓角,狼狈又可笑。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醉眼朦胧,焦距涣散,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混沌的目光在虚空中飘荡了片刻,竟鬼使神差地,撞进了沈云棠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混杂着惊疑、困惑、以及尚未完全褪去冰冷杀意的眼眸深处。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景珩淤肿的眼皮下,那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咧开了嘴,黏浊的酒气随着他含混的嘟囔喷吐出来,尾音拖得老长,带着浓重的京腔,却又糅杂着一种古怪的、仿佛不属于此地的腔调:
“啧…”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嘴角扯出一个玩世不恭的弧度,眼皮又沉重地耷拉下去,只剩一条缝隙窥视着眼前一身煞气的“新妇”。
“靓女…洞房花烛夜就谋杀亲夫…”他打了个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嗝,身体跟着抽搐了一下,后颈那道蜈蚣般的疤痕在烛光下狰狞地扭动了一下。
“…这不厚道啊…”声音越来越低,含在喉咙里,几乎被沉重的呼吸淹没,唯有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讨价还价的惫懒,清晰地飘了出来:
“…得加钱的喔……”
尾音彻底消散在弥漫着酒臭和合欢香的空气里。他脑袋一歪,沉重的眼皮终于完全合拢,喉咙里发出粗重而不规律的鼾声,再次沉入那污秽的醉乡。
沈云棠僵在原地。
满室死寂。唯有红烛燃烧的哔剥声,和他粗重的鼾声交织回响。袖中的金簪,冰冷依旧。那道潜伏在苍白皮肤上的狰狞疤痕,无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