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栀和裴敬棠,从来都不是单纯的主与仆。
北狄为质的十年,最大的威胁来自拓跋王族,他们必须相互依靠才能活下去。
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而后来、如今,都变了……
至于陈典膳为何特地提醒众人不可唤她‘姑姑’,秦栀对此亦是感到罪孽深重!
回宫当日,裴敬棠无意中听到一个小太监叫她‘秦姑姑’,说是,把她叫老了,他听着心里不畅快,命金吾卫统领将人拖出去斩了干脆。
秦栀还记得杜统领当时震惊的表情,她自是也跪下求情的。
奈何帝王薄情冷心,小太监最后还是殒了命。
但很快裴敬棠又后悔了,特地差苏觉出宫寻到那家,赏百两黄金,赐宅院与良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这句话在盛国年轻的帝王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其实,秦栀是有些羡慕那个小太监的。
至少死得干脆,死得一了百了。
不似她年年岁岁的呆在裴敬棠身边,他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彻夜难眠。
秦栀害怕现在的他,迫切的想要远离他……
什么后位、娘娘,她都不稀罕!
秦栀只想出宫,跟祖母和阿娘一起回到朝陵,在老宅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了此余生。
……
延英殿。
龙塌正对面,十余步开外之处,宫人们搬来一张气派的黄花梨木玄龟雕纹圈椅,再添两对铜炉分别置于左右。
此刻,当今盛国最有权势的女人坐在那把椅子上,与天子平视。
景和皇后林鸢,出身自三大门阀世家之一的青州林氏。
皇族身份赋予了她过多的尊荣与威严,而那身老气的发式和华服却加重了她的年龄感。
实则她与秦栀的母亲同岁。
算起来,今年当是三十有七?
“……”
裴敬棠侧身倚着龙塌,单手托腮,不知不觉想远了。
安静不过片刻,林鸢先声夺人:“听说右相等人来过,若是为了立后,希望陛下慎重。”
裴敬棠笑道:“朕的登基大典,前后派出朝中重臣、当世大儒去往离宫都没请动皇嫂来观礼,料想皇兄突然暴毙,皇嫂定是沉浸在哀痛中难以自拔。眼下看来,皇嫂已然大好了。”
废话!
林鸢看着眼前的杀夫凶手,一时郁结无言。
她出身望族,与裴景珩是政治联姻,并无过深的感情。
只要龙椅上的那个人姓裴,林家都会尽忠职守。
裴敬棠在登基第二天就领兵出征西戎,任由京中皇位空悬。
这一仗打了两年零七个月,以大盛北狄均分西戎而告终,他亦在此过程中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如今真龙归巢,朝中必起风云。
景和帝早就成了先帝,林鸢还是林家的嫡长女,肩负整个家族兴旺重担。
狩帝的皇后,可以不是她林家女,但绝不能是周家女!
林鸢道:“自古以来,青州林氏便追随皇室,是裴家的家臣。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此话算是为她自己和林家表了立场。
裴敬棠西征这两年,人虽在前线,但他的‘眼睛’时刻监察着百官极其家眷幕僚的动向。
青州林氏,确实忠心不二。
裴敬棠知道林鸢为何而来,故意又道:“都说长嫂如母,不知对立后一事有何看法?”
“除了鹜阳周氏,京中适龄的贵女皆可。”
裴敬棠没想到她如此直接,愣了一瞬,昂起头大笑:“民间一直传言周太后与景和皇后不对付,婆媳关系不睦,看来是真的。”
林鸢不否认,只道:“贤德仁爱的女子不计其数,周氏女并非唯一的选择。”
“皇嫂心中可有人选?”
“自是有的。这些年,她一直陪在陛下身边。”
“皇嫂说的莫非是朕的贴身侍婢——秦栀?”
“正是!”
好巧不巧,秦栀端着吃食走进来时,正好听到这段对话。
裴敬棠拿余光瞥着侧门后面那片碧色的裙角,语色冷下来:“秦栀不过是个出生在掖庭的贱奴,何德何能做朕的皇后?”
林鸢辩道:“朝陵秦氏与我青州林氏、鹜阳周氏并称盛国三大世家。若非先皇听信谗言,秦家不会遭逢那般劫难。”
秦家世代为大盛镇守边关,满门忠烈,天下百姓皆知。
秦栀本该是这京中除了皇家之外,最为尊贵的女子!
“早在景和十七年,左相便为秦家翻了案。秦栀九岁随陛下前往北狄,有相伴之谊。后来一起拜凌虚子为师,又有同门之情。”
“西征两年,秦家儿郎在疆场上浴血奋战,秦栀在营中照顾陛下起居,深得陛下信任。”
“她的性情品行,陛下最为了解。”
“前朝后宫相互制衡,最忌一家独大。太后与右相乃一母同胞的兄妹,而本宫是林氏女。”
“如今陛下正是用人之际,秦家被打压得太久了,需要陛下的盛宠才能重新在朝中站稳脚跟。”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秦栀都是最适合立为皇后的人选。
“皇嫂这一番康慨陈词,实在让朕动容。”
裴敬棠缓缓走到偏殿门边,姿态高傲的看着跪地行礼的女子。
她端着贵重的实木托盘,盘中是为帝王准备的早膳。
膳食放在厚重的温炉里热着,那重量非比寻常。
秦栀跪得纹丝不动,眉眼低垂,看着君王踩在青黑地砖上一双赤足。
他是疯的,她唯有装傻应对。
裴敬棠在她面前蹲下,捏住她的下巴,非要让她望住自己。
“栀栀,可想做朕的皇后啊?”
林鸢这才发现一心一意顾念的至交之女就在那里!
上次一见,秦栀还是个九岁的孩子。
宫门前离别,她欲哭不哭的问,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林鸢不知如何作答,小秦栀转又央她照顾祖母和阿娘,她无妨的,会好好伺候殿下与太妃。
这些年裴敬棠究竟如何对待秦栀,林鸢早有耳闻。
举荐她做皇后,只是一个藏在大局之下的试探。
那方无声的对峙令人心惊,林鸢放心不下,想要过去一探究竟。
刚起身往前行出半步,内侍监苏觉默不作声的挡在前面,神色晦暗的对景和皇后摇了摇头。
狩帝暴虐,喜怒阴晴不定,亦是连他这个侍奉了三位先帝的宫中老人都瞠目结舌,暗自生畏。
大殿内寒气四浮,幽森冷寂。
许久,响起女子卑微到尘埃里的声音——
“谢皇后娘娘美意,但,奴婢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