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光晕染红了梧桐叶,林晚秋站在子时初刻的月光里,看着穿藏青色学生装的少女第三次路过当铺橱窗。
少女怀里的油纸包渗出深褐色的痕迹,在青砖缝里拖出蜿蜒暗痕。
裴寂擦拭鎏金铃铛的手突然顿住,檐角的铜铃突然无风自鸣,龙鳞戒指映出少女磨破的圆口布鞋——左脚鞋帮绣着的忍冬花纹,与三天前典当的那只银锁片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铛——”
子时的更鼓声惊飞了夜枭,霉味混杂着铁锈气渐渐漫过门槛。少女将油纸包轻放在石阶的凹痕处,对着“玄渊当铺”的匾额行着旧式的万福礼,绣鞋边缘的槐花瓣也跟着少女的动作簌簌化为齑粉。
林晚秋的珍珠耳坠突然沁出霜花。
她推开雕花木门时,正撞见少女在槐树下焚纸。月光忽然幽蓝如磷火,1927年的铜钱在青砖上跳跃,照亮油纸包上洇开的墨迹——“慈母周沈氏长生禄位”
“周小姐留步!”林晚秋追过雾气中浮现的叮当电车,织锦缎旗袍扫过路灯投映下的民国广告的影子。
少女消失的巷口有纸钱纷飞,子时的露水在墙根凝成“永安百货”的霓虹残影。
裴寂的怀表盖弹开时,齿轮绞碎了时空的褶皱。
他拽住林晚秋的手腕,撞进正在闭合的阴阳裂隙,吐出龙息冻住墙头要落下的最后半片碎瓷。
逼仄的弄堂在月光下扭曲成双重时空,左半边是贴满仁丹广告的青砖墙,右半边则是挂着空调外机的水泥楼,石库门里飘出煎草药与外卖麻辣烫混杂的怪味。
“咳咳......是囡囡回来了?”阁楼传来了老妇的咳嗽,糊着《申报》的窗户突然推开半掌宽。
少女踮脚将油纸包系在外面的晾衣绳上,染血的绷带在月光下泛着尸青色。
林晚秋看清了油纸里的东西——
被盐渍得发硬的桂花糕,边缘留着细小的牙印。系麻绳的蓝布条上歪歪扭扭的绣着:“长生食肆,童叟无欺”,针脚里还缠着几根花白的头发。
阁楼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少女转身就朝着当铺方向狂奔。
裴寂的龙鳞戒指映出少女后颈上的紫斑——那是子时阴气最盛时显现出来的尸斑。
“是痨病鬼的执念。”林晚秋的翡翠墨玉镯子撞在阴阳交界处的砖墙上,“她偷药被巡捕打伤那夜,正是丙子年三更天......”
月光突然被黑云吞没。
少女的布鞋在1934年的青砖与2023年的柏油马路间交替闪现。她怀中滚落的药瓶标签在时空中扭曲,“盘尼西林”正褪色成“十全大补丸”。
槐树突然伸出枯枝缠住她脚踝,树皮裂开处滴落着腥臭的树脂。
裴寂挥袖斩断枯枝,接住了坠落的油纸包。整条弄堂突然地动山摇,林晚秋看见阁楼里伸出的枯手正将桂花糕泡进黑褐色的药汤里,蛆虫从妇人的指缝中簌簌掉落。
“阿娘别吃!”少女的尖叫震碎了窗纸,月光如银针般扎入时空裂缝。
林晚秋扑过去时,少女的身体正化作纸灰,只剩下银锁片当啷坠地。
锁片内侧的忍冬花纹吸饱月华。
林晚秋蘸着夜露在青砖上描摹忍冬花纹,水痕竟然自动延展成老苏州的地图。
裴寂的龙息拂过砖面,观前街的虚影中浮出间挂着“长生食肆”的铺子,穿着青灰色旗袍的妇人正在雾气里咳血,颤抖着手将桂花糕捏成小兔子的形状。
“原来不是偷药......”林晚秋的珍珠簪子突然迸裂,“她典当的传家银锁,是为了换盘尼西林。”
子时的月光突然垂直如柱。
当铺柜台上的宣纸无风自动,1934年的典当记录从墨迹中渗透出朱砂痕迹:“周采薇,活当银锁片一枚,当期三日”。
空白处浮现出槐花水印,经月光透视显现出小楷字迹——“阿娘,等我去广慈医院取新药。”
裴寂的怀表盖凝结出冰凌:“她倒毙在麦琪路转角的时候,怀里还攥着当票。”
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雨滴在半空凝聚成铜钱大小的冰雹。林晚秋握紧银锁片冲进雨幕,青砖缝里钻出的藤蔓缠住她脚踝,藤蔓枝条指引向时空交错的深渊。
广慈医院旧址的地脉裂缝中,穿白大褂的鬼影正在倾倒腐烂的纱布。
周采薇的布鞋陷在柏油马路上的时空沼泽里,药瓶却被冰雹击成碎片。
林晚秋伸手拽了拽她的学生装下摆,却扯出了半张1934年的《新闻报》,社会版泛黄的铅字正在渗血:“花季少女横尸法租界”
“阿娘......药......”少女的残影在救护铃声中消散,最后的半片槐花烙在林晚秋的掌心。
子时的更鼓再次响起,她腕间的墨玉镯显示,此处正是当年那个巡捕房的后巷。
裴寂的龙尾扫开疯长的彼岸花。
他在生锈的消防栓前蹲下,指尖拂过青苔下的刻痕。经年雨水冲刷出的凹痕里,嵌着枚裹满铜绿的钥匙——正是周采薇当票上描画的“巽”字纹样。
“库房寅字号第三柩。”林晚秋的翡翠耳坠荡出涟漪,当铺的地砖突然下陷,露出了通往库房的阶梯。
樟木柜弹开的刹那,槐花香汹涌如潮。
油纸包里的桂花糕依旧温热,蓝布条上的血迹亦新鲜如初。子时的月光穿透九转阴阳镜,照见1934年的盐晶里封存着少女手心的温度。
林晚秋捧着油纸包推开后门时,石库门的街景在月光中重叠浮现。她对着阁楼的窗棂轻叩三下,青铜铃铛在虚无中荡出回响:“周小姐,赎当的时辰到了。”
暴雨骤歇,月华洗亮晾衣绳。
穿学生装的虚影从时空裂缝里奔来,布鞋踏过水洼绽开朵朵的白莲。周采薇接过油纸包时,银锁片突然化作流光没入阁楼,与老妇腕间的银镯应声扣合。
“阿娘,这次是真的药......”少女的眼泪坠入地缝,阁楼里的咳嗽声渐息,蒸笼的雾气托出小兔子形状的桂花糕,每只兔子都点着朱砂红色的眼睛。
裴寂抬手将当票投入了青铜鼎,火焰吞没字迹的刹那,七十二只纸鹤衔着槐花飞来。月光重新变得银白,清洁工扫帚下的落叶自动聚成心形,正对着1934年的阁楼窗口。
月华在青砖上淌成银河,林晚秋正倚着博古架擦拭九转阴阳镜,忽然瞥见镜面映出个穿西式婚纱的虚影。
新娘捧花里的铃兰正在往外滴血,岳珠落地的声响竟然和周采薇那夜的铜钱声如出一辙。
裴寂的龙鳞戒指突然发烫,他按住就林晚秋欲转镜面的手:“事情还没结束,是共生咒,周家母女的执念化作了引魂香。”
话音未落,樟木柜里的银锁片突然浮空,忍冬花纹在月光下扭曲成苏州河道图。
林晚秋的珍珠耳坠撞在镜框上,镜中瞬间映出了长生食肆的后厨——周沈氏正将桂花糕捏成并蒂莲形状,每片花瓣都嵌着粒珍珠米。
“不是往生,是寄生。”裴寂的怀表盖弹开的时候,隐约看到齿轮上缠着根银白色的头发,“周采薇的眼泪渗进了地脉,她母亲的魂魄被困在桂花糕里的轮回了。”
子时的梆子声惊落槐花雨。
林晚秋追着银锁片的荧光冲进后巷,高跟鞋踏过青砖,青砖上的水渍竟泛起了1934年的涟漪。
裴寂挥手扫开翻涌的时空迷雾,露出巷尾那口贴着封条的古井——井沿青苔间缠着根褪色的蓝布条,正是当年系油纸包的那条。
“阿娘......阿娘在井里......”少女的呜咽混杂着水声传来。
林晚秋上前,掀开封条的刹那,井底突然伸出无数条苍白的手臂,每只掌心都托着块发霉的桂花糕。
裴寂用灵力催冬着寒玉扳指冻住了井水。
林晚秋借着龙鳞泛出的青光望去,井壁密密麻麻的刻满了“长生”二字,最深处沉着一个描金梳妆匣。
银锁片突然挣脱红绳,精准嵌入匣面的凹槽处——“咔嗒”轻响中,泛黄的婚书与半块玉佩浮出水面,玉佩上雕着的戏水鸳鸯竟与周沈氏银镯上的花纹严丝合缝。
“原来真正的执念不是药......”林晚秋展开被井水泡胀的婚书,民国十三年的墨迹晕染成血迹,“周沈氏守寡三十年,等的不是女儿送药,而是丈夫承诺的珍珠婚戒。”
月光忽然染上胭脂色。
古井中升起台老式留声机,咿咿呀呀的唱着苏州评弹。
周采薇的虚影在巷口浮现,学生装换成了凤冠霞帔,捧着的琉璃盏里盛着对鎏金戒指——正是周沈氏当掉婚戒换药钱时打的赝品。
“阿爹战死在淞沪会战前夜......”少女的盖头被阴风吹落,露出腐烂了半边的脸,“阿娘当掉真戒指换阿囡的西洋药,却不知阿囡当掉银锁换的是她的命”
裴寂突然挥袖击碎了留声机。
龙息裹着碎瓷片刺入井壁,刻着“长生”的青砖簌簌剥落,露出了底下森森白骨。
林晚秋的翡翠墨玉镯子映出白骨腕间的银镯——与周沈氏那支恰好配成对。
“周先生没死在战场。”裴寂的指尖拂过头骨上的弹孔,“他带着婚戒逃回了苏州,却被当成逃兵处决在了自家的后院。”
银锁片突然爆发出青光,井底的梳妆匣子弹开一个暗格。林晚秋拾起染血的军功章,背面一行小字记载着民国二十七年敢死队名单——“周寒山”三个字被朱砂笔重重圈起。
子时的露水凝成铜镜。
周沈氏的虚影从井底升起,将并蒂莲桂花糕放在白骨前。她腕间银镯与尸骨上的锈镯相碰,迸出一连串翡翠绿色的萤火。
林晚秋忽然明白那些嵌在桂花糕里的珍珠米是什么了,原是周先生阵亡前攥着的最后一捧家乡稻。
“玄渊当铺,典当执念。”裴寂将婚书投入古井,井水忽然沸腾如滚粥,“今夜便破了这轮回,送你们去解脱。”
林晚秋掰开周采薇紧攥的手,赝品婚戒坠入井中的刹那,整条巷子的槐树突然开花。
月光洗亮的青砖路上,穿长衫的男人与穿着青灰色旗袍的妇人并肩走向晨雾,琉璃盏里的婚戒正在晨曦中化作真正的珍珠。
玄渊阁的晨钟撞碎最后一丝阴气。
林晚秋看着柜台上的银锁片褪去了锈迹,忍冬花纹里竟然绽放出一粒翡翠新芽。
裴寂把玩着那对鎏金戒指,忽然将女戒套上了林晚秋的无名指:“青龙聘礼虽迟了一百二十年——”
他话音被破晓的鸽哨打断,智能清洁机器人正将槐花花瓣扫成双喜字。
长生食肆的虚影在朝阳中蒸腾着桂花香,穿学生装的少女这次没有回头,蹦跳着消失在1934年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