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凤阁听起来很高大,其实它只是建在山顶平台上的一幢二层小楼。
楼体用石头堆砌,有个木梯通往二层。
这地方以前是些文人、墨客喜欢登高远眺,一览群峰的地方。
离它十几步远有几间草庐,是供游者到此品酒、举办文会的场所。现在被几个乱匪占据了,把它弄得脏乱不堪。
连墙上的题诗有些都有金属的划痕,有几处甚至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灰泥和砖块。
“富弓头儿,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啊?”一个睡在放倒的箱柜上,衣衫不整的家伙用惫懒的语气问道。
被问的那个富弓头儿正啃只山鸡腿,他穿着翻过来的弓手号衣,说不定他以前是哪个县的役丁。
他一脚踏在椅子上,眼睛却看着盘子里。
听到问话不耐烦地回答:“谢老表,你是不是过糊涂了?午时才上的山,你这就想下去?”
“荒山野岭的有什么趣?”谢老表伸手在衣服里搓肩上的油泥:
“要我说就不该来,老实在凤岭镇上享福多好!干嘛非要打凤栖关?就恁点人,没意思!”
“你哪那么多废话!甚时候你做了将军,咋样都成!”富弓头儿忽然想起来什么,眨眨眼,邪魔地笑起来:
“你要是想走赶紧滚蛋,今晚那小娘,老子们四个人也够伺候她了,少你也没啥。”
一提这个谢老表眼睛亮了起来,坐起身神秘地问:“哎,你说少帅干嘛嘱咐不许碰她?是不是他自己看上这丫头了?”
“要你管?”富弓头儿丢下骨头瞥他一眼:“咱军中规矩,上官不尝鲜下边谁也不准动。坏了规矩要沉塘的,别怨我没告诉过你!”
“你胡吣,我什么时候说要坏规矩了?”谢老表拧着脖子瞪起眼来:“是你刚说要今晚伺候她的,你要坏少帅的好事别往我身上推!”
富弓头儿起身伸手要去捉他衣襟,谢老表忽然做个噤声的动作。
“怎了?”富弓头儿问。
“我好像听见有脚步声。”
“你个胆小鬼,这荒山野岭地,哪……。”
富弓头儿突然怔住,伸出手去好像是想取倚靠在桌边的那副双插,但终于吐出口气“咕咚”声扑倒在地上,后背赫然插着一把飞刀。
谢老表吓得向后一跳贴在墙上,就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颈项上多了丝冰凉。
“好汉饶命,我、我什么也未看见!”他紧闭两眼几乎要哭出声来。
“别吵,你们几个人?”
“回好、好汉话,五、五个。”
“其他人呢?”
“阁楼上、下各有一个,还有个在旁边伙房睡着。”
“你们刚说的‘少帅’是哪个?”
“是、是我们娄帅的三公子,在下面大营围关寨呢。
今日我等上山,途中捉了个砍柴的小美娘。
三公子说他现在没工夫,命我等下山时带回去。”
“那小娘人呢?”
“在、在隔壁耳房。”
问完话,黑老四示意身后的人:“绑了,送给防御问口供。”
看了眼地上的尸首,出来低声说:“阁楼那边上下各有一人,隔壁伙房还有一个。”
张钹将匕首拔出来在尸体上蹭蹭,不紧不慢地说:“伙房的已经完蛋了。”
然后回身对门口一个什长摆下头:“阁楼那儿的两个交给你。”那什长抱拳领命,消失在黑夜里。
张钹走到耳房旁边伸手,黑老四拦住他:“干什么?”
“我……就看看她长什么模样。”张钹一脸坏笑。
“瘦金刚,你可别乱来。防御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张钹犹豫了下点点头:“放心,我跟他比你早,真的就是看看。我瘦金刚又不是畜生!”
黑老四想想,后退了一步。
门开了,堆满稻草和旧家具的小屋里瞬时亮了许多。
一张苍白的脸和恐慌而明亮的大眼睛在草堆中那么显眼。
张钹呆住,看到那姑娘慌张地想往草里躲,扯破的裙子掩不住丢了鞋子的那双天足。
他觉得自己喉头动了下,一阵心慌意乱,心跳得似乎要撞出来。
“你、你别怕。”他轻声说:“坏人被我杀了。你、你要回家吗?”
过了阵子,似乎那姑娘呜咽着点了点头,他这才注意到人家还被堵着嘴哩。
“把刀收起来。”
“什么?”张钹茫然地回头,他没听见黑老四说什么。
“把刀子收起来!”黑老四一字一句地提醒:“你这样,人家被吓死了,当你是乱匪同党呢!”
“哦!”张钹这才注意到手里还拎着那把要了匪徒命的解手刀,忙把它塞回插在靴筒的刀鞘里。
“报,五名贼兵已经全部消灭,弟兄们控制了来凤阁。”方才的什长来到门口报告说。
“注意警戒,迎接后队上山。
安排两什散开警戒,注意把守上山通道,还有坡缓、贼人有可能摸上来的地方。
传令鸡叫两便前,一概不准用火镰、火绒、火媒这些,也不许交头接耳。
让弟兄们在屋内抓紧时间休息、吃干粮。”
黑老四说着走出屋,指着屋后某处让派个暗哨。
什长口里应“是”,忽然叫道:“队、队正,你去哪里?”
黑老四愣了下,回头一看,见张钹肩上扛着个人跑得飞快,头也不回。
“去找李三郎,我要娶婆姨。你们别管,听老黑的!”
仔细一看,他肩上那人长发垂地,可不就是刚才屋里被捆着的小娘!
“嘿你这人,不地道!瘦金刚你给我回来!”赵敬子气急败坏,却又不能大喊大叫。
张钹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消失在夜色里了。
黑老四回头,什长若无其事的,辅兵们或仰观天象或研究地形。
他只好气哼哼地跺跺脚:“嘿,这叫什么事?”然后下令:“打信号,两短一长!”
这时后续队伍陆续上来,领头的什长走过来满脸莫名地问同僚:
“老莫,队正怎么啦?就见他扛着个什么东西从我身边‘嗖’地过去了,出什么事了么?”
被叫做“老莫”的什长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大夜里你能看清什么?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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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金刚诨名里虽有个“瘦”字,扛着个小姑娘却跑得飞快。
夜袭发动时他带队上山,觉得那段路好漫长。
可这会儿脚下生风停不下来,连他自己都纳闷:咦,李三郎说这是“制高点”,如何这几步路就到山下了?
这会儿已接近丑时末,正是天最黑的时分。
他根本没想过会不会摔倒、踏空,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跑,唯一担心是别把人家给颠散架,所以他特特地一手抱紧女孩儿的臀部,一手拢住双腿。
那姑娘倒也老实,居然一动不动,不知是吓傻还是晕过去了。
一路上,所有上山部队都满头雾水地给他让路。
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后来不知怎地出现了火把,于是背后开始有人发出起哄的笑声,不过立即遭到什长们的叱责。
转过一片岩石,右手有个凉亭,三支火把在肃立的亲兵们手里燃烧。
盛怀恩器宇轩昂地端坐亭子中间石案后,正抚须听传令汇报。
李丹挥手让传令退下,转过头来笑着朝盛怀恩拱手道:“恭喜大人旗开得胜,这南山咱们是拿下了。
接下来只要将东、西两条上山的路径设置路障、稳固防线,敌人就算有四千兵力也难奈我何!”
话音才落,队伍里传来哄笑声,李丹一愣。
宋小牛脸色已经黑了,转身往亭外走。才往上几步,就见一团黑影朝下飞奔而来,小牛喝问:“什么人?”
“是我!”
“瘦金刚?你……。”
“别废话,闪开!”张钹推开宋小牛冲到亭子里,几个亲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拥上前要拦阻。
“走开、走开,老子没工夫和你们缠!”张钹大急。
几名亲兵发觉是自己人,都愣住了。
“咦,这是谁呀?”盛怀恩挥挥手让亲兵们闪开些,问道。
李丹已经听出来了,没做声。
巴师爷当初就是叫张钹逮住的,对他很熟,立刻说:“张队正,你不是在上边守来凤阁么,怎么下来了?”
张钹喘息了下,小心翼翼将肩上的人儿放下,大家这才看清地上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盛怀恩眉头一皱,看了眼李丹不说话。
李丹只好问:“瘦金刚,你搞什么鬼?大敌当前还有心思抢民女,猪油蒙心了?”
“不、不,不是我抢的!”张钹喘着气两手乱摇分辨:“是属下从乱匪那里抢来的。不对,是他们抢来关在上面,又被我抢来的!啊,呸!还是不对!”
众人轻笑起来,盛怀恩忍住笑点头:“听明白了,反正是你抢的呗!”
“咳,你们就别管谁抢的,不重要!反正,我要娶这女子,娶定了,就是她!”张钹坚定地指着那女孩。
“大胆!张钹你要违军纪吗?阵前娶亲,你还要脑袋不要?”宋小牛急了,在后面给他后背上捣了一拳。
这是个提醒的意思,打得并不重,宋小牛可不想亲手砍下自家一名队正的脑袋,这要传出去余干人的脸都丢光了!
“盛大人见笑!防御,属下都快二十的人了,还未成家,想女人不过分吧?
我今天在这儿遇到她,这缘分我认了!
知道有军纪,可属下一没办事,二没碰她,就来求个恩典,这还不行吗?”
“什么叫‘没碰她’?”宋小牛撇嘴:“你把人家从上头一直抱下来,敢说没碰她?自己打嘴呢不是?”周围人又笑。
“反、反正你非要那么说,那是碰了。不对,不是那种碰。你少掺和!”张钹急得说不清,用胳膊把宋小牛往外推。
“盛大人、防御,能否让在下做个中人,将此事分辨下?”吴茂站出来拱手,见两人分别点头,回身对张钹道:
“张队正,在下代二位大人问话,你且用心些回答。”
张钹尊重读书人,因此连忙点头:“先生请问。”
“请问张队正,分派给你今晚的任务是什么?”
“占据来凤阁,如遇守兵,尽量隐蔽诛杀。
然后把守住东北侧上山的通路,等待后续队伍到来交接。
务必固守山顶、寸步不退!”张钹挺着胸脯回答得很完整。
“好,张队正记得清晰!”吴茂击掌称赞,语气一转:“那么张队正你都完成了哪些呢?”
“我……,”张钹顿时语塞,不安地看看众人:“我……。”他脸上浮现出尴尬。
对呵,要这么说,自己刚拿下来凤阁就跑下来了,后面什么“把守、待援、交接、固守”这些都还没做哩。
他待要转身便走,瞧见跪坐在地上,尚且反绑两手,口内堵着破布的女孩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离开,一时进退失据,脸上慢慢涨红起来。
“看来张队正忙着抢亲,把后一半该做的事给忘了?”
吴茂揣手看眼忍着笑的李丹,又问:“既然张队正口口声声说要娶亲,也罢!
姑且不提任务,请问你要娶的是哪家女子?家姓为何,排行第几,小字与八字可晓得?
她既在此地被乱匪所获,想必是本地人,家住哪里?父兄几人?以何为生……?”
“呃……。”连串问题直让张钹咧着嘴巴一句也答不上来。心里后悔:
是嘛,怎能啥都不晓得就把人带到防御跟前?这下做辣了!
看他什么也说不出,大家心里清楚怎么回事,也明白了吴茂的用意。
看他更有把握,进一步道:“那么婚娶讲的是你情我愿、三媒六聘。请问张队正,媒人为谁?可有下聘?
这位姑娘她自己可是情愿与你结为夫妻的?
唉哟,我刚发现,这怎么还绑着?宋队正,麻烦帮忙解开她。”
宋小牛上前要将那女孩子解开,被张钹一把拉开,瞪眼道:“你嫂子也敢碰?我自己解!”众人再笑。
“盛大人,防御……三郎兄弟,我可不是有意冲撞军纪的,只是……。唉!
我也不知怎的,见到这女子,当时心里就像被大锤狠狠打了下子,心里就没有别的啦!
千错万错都在我,你们不要为难她!”张钹解开那女孩,给两人深深作揖后说。
“唉呀,这个难办。毕竟你还是违纪了,三郎你说是不是?”
盛怀恩说着朝李丹挤挤眼睛,然后板起脸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前营的事情,还是交给李营正你来裁决。本将要随队上山布置防务去了,拜托。”
说罢起身向大家告辞,带着自己的亲兵出发上山。
这做派意思很明显,我不掺和,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但是路过的部队还在源源不断,那么多人都看着,李丹也知道不能一棍子都不落下就这么绕了他。
他一走,张钹感觉这事有门儿,赶紧“咕咚”就跪下了。
磕头在地说:“六弟,你我兄弟一场,哥哥今天为这女子触犯了军纪,幸得茂之先生点醒,知道错了,请你饶过。
成全为兄这段美事,为兄今生为李家,不,为三郎你当牛做马相报!”
“你给我磕头有甚用?你丢的是整个余干的人!
大家都在做什么,你又在做甚?你的部曲呢,我要你据守的山顶呢?你还当自己是队正不?”
李丹喝道,然后不理他,走到那女子面前两手虚扶:
“这位小娘请起。在下余干李三郎,暂充弋阳卫团练防御使。
你如何称呼,家住哪里?怎么落到乱匪手中的?
这厮粗糙,不知是否有无礼,可讲与某听,某必为你做主。
如这厮有不法之处,某亦会依律处置,绝不徇私。”
这话一说,宋小牛等都变了脸色,张钹也开始脑门冒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时候顾大和杨乙、刘宏升等听说此事也都跑来了,站在人群后面看情形。
听李丹这么说,顾大着急,忙求情道:“三郎,别真罚呀!她、他……,瘦金刚就是一时着迷上了头,糊涂了……。”
“放屁,你一窝蜂才上头、你一天到晚糊涂!老子是真心的,挨军棍打死今天也这么说!”张钹趴在地上听他这么说大怒,回头一点不领情地回怼。
“你……!”
顾大还想开口,被杨乙捂住嘴巴。“你少说两句,再拱火就不是挨军棍了!”杨乙急道。
这瘦金刚上次便是替他遮挡,被人家棍子打在肩头脱臼的。这个恩,杨乙要报。
“你们很清闲吗?个个都丢下部伍跑来看热闹,那现在谁带队?有敌进攻被偷袭了,怎么办?”
李丹很少见地瞪起眼来,杨乙和刘宏升急忙将顾大扯出人群。
“好极了,我任命的队正,在战场上丢掉部下只顾着自己的亲事。真有你的!”
李丹见张钹又趴在那里不敢言语,转头看那小姑娘,见她低着头,似乎眼角还带着泪痕。
李丹招宋小牛过来耳语几句,小牛满脸严肃地点头出去。
接着他叫过巴师爷和吴茂,请他们协助先将亭内外众人疏散。
然后就见小牛带了韩四带几名亲卫用青布围着亭子拉了圈帷幕,并由亲卫在外面把守。
李丹坐在刚才盛怀恩的位置上,请那姑娘在下首坐了,这才接着问:“这位小娘,你可愿回答李某所问?”
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按说不能相处、触碰,所谓男女大妨虽不到两百年后那种程度,但是“这样不好”的观念还是有,即便民间也如此。
李丹知道像这样曾落入贼手的女性,若没有男子愿意接纳,下场可能很悲惨,即便乱匪还未来得及对她做什么。
“你看,帷幕之内只有咱们三人。某虽年纪尚小,却也是受官府委派的上司。你有什么话请对我说,李某当尽力而为。”
那姑娘看看亭内,慢慢开口说:“长官,这事不怪他,他是个好的……。”还未说完,已经红了脸,低下头去,声音越发低了。
“奴姓楚,家就在南边月亮山下。今早出来为父亲采药遇到贼人,绑了奴家……。幸好被这位义士相救,本该……答谢救命之恩……。”
“他是作战时遇到,扶危救困理所当然,你不必答谢。”李丹瞪了抬头偷看的张钹一眼,吓得他赶紧趴好。“那么……可需要某派人护送你回家?”
那姑娘紧紧闭了闭嘴唇,这才说:“奴心里也乱得很,按说该回去侍奉老父。可……。”
“你是怕村里人说些胡话不好听?”
那姑娘把脸几乎垂到胸前,轻轻点了下头。
“你家里做什么的?几口人?”
“回将军话,奴家里只有老父和弟弟,继母朱氏已于年初没了。家里佃租了宋秀才的十亩地,自己还有三亩水田和几分菜地。”
“你父什么病?”
“奴也不知,宋婶娘找了个老先生来看,说是内热外寒之症。可是拖延两月了,用药并不见效。
奴打听得这山上有种草可以试试,所以冒险前来……。谁知就遇到强人。”说着又掉下泪来。
“唉,不幸至此!”李丹叹息。
“本来,镇上有位尚先生,听说是御医后代。可是,自从镇上来了乱匪,尚先生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就是知道,我也不敢去找呀。”
“是呀,动荡时节百姓遭殃!”李丹拍了下石桌面,停停又问:“可有名?”
“奴在家里叫做阿莲。”
“好,那么阿莲今年几岁?”
问名字和年龄是比较失礼的,阿莲犹豫。
抬头看看,见对方个子高大,眉宇间却还是少年英气,不禁心中惊讶,瞥眼看地上趴着的张钹,心里恍然明白。
那少年的地位、家声肯定是比这位更高,否则怎会如此年轻便做了什么防御使呢?
她咬咬牙,回答说:“奴今年十四岁。”
“咦,阿莲竟比某还小一岁。”李丹笑了。
阿莲心里大吃一惊,更相信这人是个能拿主意的。
于是离座跪下,磕个头,趴在那儿说:“求大人开恩,饶过这位义士。他、他毕竟救了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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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他恐怕不能,毕竟犯了军律。”李丹冷笑。
“求大人放了恩人,莲儿愿替他赎罪。随军浆洗衣服、做饭缝补都行的,反正村里奴是回不去了!”说着她哭起来,声音不高,却很伤心。
看着她抽泣哽咽的背影,张钹有些发急,小声道:“你、你、你别哭,别哭呵!防御问话呢,你且听他要怎么说,先别哭!”
莲儿这才渐渐收了哭声,抽泣着用手背抹泪水,又给李丹磕头。
唉,这个时空的人怎么这样爱磕头,还是说这个历史时期里本该如此?
“张钹,你可知罪?”
张钹心里一个哆嗦:“属、属下知罪。”
“罪在何处?”
“属下……不该擅离职守,不该只顾自己忘了兄弟们。还有,还有好多,属下一时想不起来了,请防御指正。我、我一定改!”张钹说着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你这家伙!”李丹被他气乐了:“你作为队正,时刻皆应把任务和部曲放在心上。
似你这样做法,他们有样学样,你如何带队、管队?
假设明日我找顾大,他也在找小娘成亲,后日找杨乙,也在忙此事,咱们还如何与乱匪对战?还要不要让大家活着回去见乡亲?
见了又怎么说,说我等皆忙着给自己找小娘,于国于民有益的事都忘脑后了没上心?
死了儿子的母亲问你是否尽力保护过他的时候,你难道也告诉人家自己在忙着成亲?你胡闹!”
“防、防、防御息怒,我、我错了,张钹着实错了!张钹不敢求恩典,我……。”
“你先住口!”李丹知道他要说什么,挥手打断他。
“我将一队数十人的命交给你,不是让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李丹起身来回走了几个来回,待怒气渐消之后重又坐到位子上,接着说:“从现在起,撤你队正之职。
在没有新队正上任之前,先在原队代理,薪饷按火长(十人队里的司务)计算和发给。你可有话?”
“属下没有!”张钹没想到自己还能带这队人,愣了下赶紧摇头。
“这是罚你没做到队正的职责。
你没有完成任务,擅离职守,本该斩首警示全军。但大战当前不宜自毁士气,权且记下你这狗头,此战你须将功折罪。可行?”
“行、行!”
“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饶,去找宋镇抚自领三十军棍!我判的你可服气?”
“呃,”张钹舔舔嘴唇,偷偷看眼旁边的女孩。“那个,防御判得极公平。不过属下有个小小请求,还望恩准。”
“什么?”
“能不能换个地方领刑?”他嘴一咧:“这、这里怕……不好罢?”
“哼,知道害臊那就是尚有羞耻心,你还有救。这地方怎的,我看很好!来人呐!”
李丹一招呼,宋小牛带着三、四个镇抚掀开帷幕钻了进来,宋小牛和另一人手里都拎根棍子。
阿莲吃了一惊,连忙要躲。李丹叫她莫走,在自己身后观刑。
这时张钹才知道不好,是要来真的,忙求告:“三郎、三郎,看在咱们多日兄弟情分上,换个人总可以罢?”
他知道小牛力气大,棍头也就比李丹差些些而已。
“嗯,这个人情倒做得。”李丹点了头,小牛憋着笑把棍子递给别人,动手便拉下他裤子来,阿莲“呀”了声用袖子挡住眼睛。张钹忙叫停。
“又怎了?”小牛不满地问。
“三郎,她年纪小见不得血,还是叫她出去罢。”张钹央求。
“这却不能。”
“为何?”
“她是苦主,你碰了人家身子,要受罚打给她看的。”李丹回答得一本正经。
“我……。”张钹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李丹问他:“谁让你不管不顾非要娶她,不然也不会有这遭罪受。
我问你,现在还要娶这楚莲儿么?娶,就当她面打,不娶,就拖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打!”
这话有点绕,但这瘦金刚是个倔强的脾气,你越吓唬他越要对着干。
“娶呀,当然娶!不娶我费这么大劲扛她下山来找你做甚?”张钹瞪起眼来叫。
“喂,你刚才可也听清楚了,莲儿家里清贫得很。老父病在床上,有个小弟要照顾,还得种佃来的田亩。人家没得陪嫁与你,你可要想好!”
“这些都不是大毛病!”张钹咬牙发狠道:“大不了我薪饷不要,缴获和赏赐也都留给他家里,等打完仗接她全家去余干。
我家又不是养不起人,何苦留老岳丈在此为人做苦力?你快打,打完了我还得回队里哩!”
“这时候你想起自己是队正了?”李丹哼了声:
“你这人惯会耍无赖,没的过两天又要找理由,说什么人家是遭过贼的,然后想办法甩了莲儿。谁敢信你?”
“你到底打不打?这多啰嗦!”张钹光着屁股被他撩得火冒三丈:“我日后若反悔怠慢了她,死后变个王八,三辈子趴在烂泥里不得出世!”
“好,那就打!”李丹冲小牛使个眼色,然后在张钹的呼痛声中不回头地悄悄对莲儿说:
“这小子极要面皮。今日叫他在你面前挨这顿板子,我保你今世都能用这话头儿拿捏他!”
莲儿偷偷从袖子下方看来,瞧着眼前这大人年轻得难以置信,却绕了半天着落在这里。
这时呼痛声越发地响了。李丹俯身问:“可痛了?要是痛,还是停下来,人送回去再留点银子,就不要提娶亲了,如何?”
“不!”张钹咬牙挤出个笑脸:“只要能娶莲儿,再痛我也忍了!”
“那……继续!”
呼痛声又起,阿莲本想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后来终于忍不住,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跑出去扑在张钹的下身上,摇手叫道:“求求大人,莫打了,再打他会被死的!”
“这怎可能。”宋小牛道:“我家大人还指望他带队打仗,怎可能下死力打?阿莲你放心罢!”
阿莲一愣,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还放在张钹腰上,“哎呀”一声缩手,转身蹲在地上捂住脸不敢抬头。
一股红晕漫过两腮、耳朵直到后颈,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李丹招招手,宋小牛和镇抚兵们拎着棍子,掀开帷幕,都悄悄地走了出去。
“你们没真打吧?”李丹边走边问。
“打了,当然是真打。”宋小牛楞磕磕地回答。
李丹站住脚,抬手用扳指在他不知从哪搞来的铁盔上“铛”地敲了下子。
宋小牛扶正头盔咧咧嘴,委屈地说:“给他留药膏了。我可是你任命的镇抚官,哪有假打的道理?没这规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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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大队开始上山并设置防御阵地,动静惊动了在对岸扎营的乱匪。
很快就有人叫醒领军的娄世凡:“三少帅,您快出来瞧瞧吧,南山上似乎有动静。”
“什么动静?”娄世凡睡得正香,被人强行从美梦中拉出来的滋味不好受。
他不耐烦地喝道:“派个人去问问来凤阁上的警哨不就行了,或者他们有人下山来么?”
“没、没人下山。”
“废物!”娄世凡叱道:“那好端端地,你慌什么?”
“山、山上有火把,像是不少人。”
这下娄世凡站起来了,赶紧披衣出来瞧看,果然见上面星星点点。
他抬头看看天,阴沉沉地没几颗星星。“几更天了?”他问。
“丑时将过。”
“奇怪,若是人马调动,父帅也没通知我呵?”娄世凡捋了把耳后披散的头发嘀咕说。
“诶,少帅,会不会是官军?”
“屁!”娄世凡瞪了部下一眼:“上饶围得铁桶似地,广信那边有周大福和一称金带着两千人堵着门,哪个能来袭?”
“我知道了,”另一个两手一拍说:“莫不是西边来的接应人马?
娄帅不是说会派人先截断官军粮道,然后过来呼应咱们么?那一定是他们到了!”
“有道理、有道理!”
众人一叫嚷,娄世凡也觉得对。他点点头:“还真可能是这么回事,所以来凤阁上见是自己人就没有报警,对吧?”
他说完再看看天:“今日阴天,怕是黎明来得晚些。你们继续盯着,派人在河边巡视,待天亮了过去问问他们是哪路的。”
说完把衣襟拉紧:“近几日多半会有雨,瞧这天有些凉呢。
明早去几个人到来凤阁,替本将把那小娘接下来。嗳,没人暖被窝还真是无趣!”说完又缩回屋里去了。
昏沉沉刚要睡过去,娄世凡再次被叫醒,气得他暴跳起来要找腰刀杀人。
两名心腹抱住了连喊带叫终于让他明白过来。
“你说什么,对面是官军?这不可能!”他个子高、力气大,一下子推倒两人:“哪来的官军,多少人?”
“有、有上千。”
“他们好像是从西边过来的,探子往那边去看了看,说西山那里也有个官军寨子,规模比这边还大!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啊?”娄世凡糊涂了:“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连西山都立寨了?你、你们都是做什么用的!”
“三少帅,您别急。已经派人过河去哨探,很快有结果!”
果然,娄世凡刚穿戴好,有个哨探就踉踉跄跄地回来了。
“如何?”几个小头目催促着问。
他们听说背后突然出现官军心里都紧张,全跑到中军来候消息。见哨探回来,便扯住他连声催问。
“是,是官军和团练。”
“你看清楚了?”
“红旗上写个‘盛’字,杏黄旗上写着‘李’字,还有个杏黄的长幡,写着‘弋阳卫团练防御使’的字号。”哨探脸色发白地说。
“这是官军无疑了!”有人轻声说。
“那,我们的人呢?”不知谁着急问:“不是说好有支队伍从西边来接应么?”
“头领,我怕他们是来不了啦。”哨探指着对面的南山:“他们建了齐肩高的竹篱笆,那上面挂着好些人头……!”
“别说了!”娄世凡气哼哼地走出门来:“下去!”
他先把哨探轰走,然后黑着脸看眼大大小小头领们:“今日先不打北山了,你两个带五百人困着关寨,防备官军下来。
点一千五百人去南山,得趁他们立足未稳将这股人先赶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