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着我们娘俩便定了?竟如此欺我!”李丹怒满胸怀,没想到叔伯们下手又快又狠。
“呃,还有……,出发的名单里确有丹哥儿你的名字,却是正役而非代役。”
“胡说!”李丹更生气:“我李氏世代诗书官宦,什么时候需要服徭役了?”
“三郎别生气,你现在自立门户且又年满十五,当然该自行应付徭役、赋税。所以名单上有你没毛病!”
卫雄点醒了关窍,李丹顿时如一壶冰水从头到脚。
户籍被改了本人还蒙在鼓里也罢了,连服徭役这种事也……,太过分!
“娘的,这县尊老糊涂了么?丹哥儿可是读书人!”顾大不知何时来到楼下,一听便开口怒骂道。
李丹摆摆手,他只是童生而已,没资格享受免役免赋的优待。当初高氏没让去参加考试自己还无所谓,现在恶果显露!
“嘿,好哇!”这一环环扣得紧凑,让李丹有些目不暇接。
来这世十五年,第一回领略到古人的玩法,竟比自己前世经历的丝毫不弱。
他们这是趁着分家将我赶出余干,然后该惦记着如何欺我那孤单的姨娘了!
想到赵煊和赵丞押队更令人搓火,这下二人肯定要在途中想办法磋磨自己,可有他们得意的。
“昭毅将军?你是说赵煊他爹向范大人推荐我?”李丹冷笑。
“正是。因府台命各县加强戒备,防止匪人乘机煽动、作乱,故而县尊请了昭毅将军去商议。他便将三郎加进正役名单里面。”卫雄回答。
“我看他不怀好意、公报私仇才是真的!”听到动静下楼来的刘宏升愤愤道:
“户房平时磨叽,这次办事倒快,我等这里还在酒酣耳热,人家把事都做完了。哼,也不知李家使了多少钱?”
“刘二郎慎言!”卫雄忙朝他摆手:“我可是跑来递消息的,千万莫连累了在下。”
“老卫放心!”李丹忙拱手道歉:“兄长们酒后直言有所不当,卫兄海涵!”忽然又想起他刚才的话:“诶,你方才说这是公事,难道还有私事?”
“呃……。”卫雄面带尴尬,他看李丹怒气冲冲本想不提了,谁料这哥儿偏记性好。
“三郎,我若是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他小心翼翼。
“嗯?你说来便是。”李丹狐疑。
“我出来前有应天府来的专差,带了旨意……。”
“和陈家有关,怎么说?”李丹立时瞪起眼来。
“把陈老爷改判充军,全家发配到兰州。”
这晴天霹雳把李丹惊呆了。去兰州?自己前世做团参谋长,驻地就在甘肃,当然晓得兰州是个怎样的地方。
原来想的全落空了,那、那梦儿怎么办?那等苦寒地方,她怎受得了?他“噌”地起身。
卫雄做公的人早看出苗头来,伸手将他抱住,叫道“哥儿,不可、不可呀!”
“不可什么?”李丹冷笑问。
“县里已指派你去万年服役,迟到、未到可是要行军法的,这个时候不敢出事呵!想想你姨娘,若你有个长短,她可如何是好?”
李丹瞪了眼瞧瞧门口那几个紧张的差役,慢慢转过头看他,点头道:“哦——,闹了半天你不是来特特报信,是奉县尊的令来堵我的,对吧?”
看着卫雄尴尬地咧咧嘴,他厉声喝道:“你放手、放手!”
卫雄很清楚自己一个人根本挡不住,即便加上带来那俩也够呛。
正着急间,恰好杨乙等人听着画风不对也从楼上下来,卫雄便大叫:“小乙救命,三郎要出去闯祸呢!”
顾大等一拥上前扯胳膊、抱腿地将李丹围了,个个口里叫:“三郎,不可呵!”反倒是门外两个役丁听见伸头向里望着,大眼瞪小眼不敢进门。
李丹被弄得无可奈何,叫道:“尔等都放手。”转头问顾大:“你可知我要去做甚?”
“不知,三郎要去哪里?”
“不知你还抱我腿?”
杨乙认起真来:“那,三郎究竟是要去哪里?”
李丹转向卫雄:“你说哩?”
“三郎可是要去昭毅将军府砸门?”
“错!”李丹冷笑:“我要家去。”
大伙儿一听面面相觑,渐渐便放了手。刘景升埋怨道:“你看你们,也不弄清楚便冲上来,我在后厨还以为出了多大事情。三郎要家去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话音刚落,李丹不知怎么身子一抖摆脱了众人,“托”地跳出圈外,又一拧身人便到了街心,高声道:
“我呵,家去取了棍棒,劫囚车去也!尔等都立住,谁也不许跟来!”说罢拉开两条腿便跑。
卫雄在后头叫:“三郎,缇骑已然起程,你怕是追不上啦!”李丹也不理睬,只管一路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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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李朴正背着手在门口盯人洒扫,忽觉得背后一阵风,回头瞧只来得及看到个背影。
“那是谁?”他问正站在门边发愣的修二。
“呃,像是三郎。”修二呲牙躬身回答:“咱这府里,能跑这么快的也只有他。”
李丹这时候正站在自家院门外发愣,踌躇着自己该先做哪件事。
从卫雄的话里看,大伯、母亲和三叔不声不响已经定下了析产的事情,且连二房分家的事今天下午都弄妥了。
李丹既想去追缇骑,又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先告诉姨娘知道。
正想,忽然门开了。贝喜端盆水出来泼在巷道的散水道上。
转眼看到他,小丫头笑道:“咦,哥儿怎么不进去?刚姨娘还在问……。”
“嘘!”李丹伸出根手指做噤声状,然后招她过来,轻声吩咐:“去将我的铁棒取来,我出城一趟。”
“这么晚出城?”贝喜抬头看看天色。
这时李丹才注意到夕阳正把半边天光染得通红,自己再不走赶上关城门就麻烦了。
至于析产的事,明日再说!
“姨娘交代我的事要出城才行,今晚有人来找,就说我吃酒着了些寒气,已烫过脚先睡下了。”
贝喜应了,悄悄进去,费力地将门后那条两头包裹铁皮的齐眉棍扛了出来递给李丹,轻声嘱咐:“哥儿你小心,出门莫惹祸!”
“知道了。”李丹拎着棍子正要走,想想又转回来将卫雄所说的让自己去服役和二房分家之事告诉贝喜,然后叮咛:
“你把这话告诉姨娘,等拿到地契咱就搬出去住,不在这里受这劳什子气!
让她以静制动,现在莫与前院翻脸。”
“天呀,真要赶咱们出去?那、那三郎你不在,姨娘可怎么办?”贝喜着急地跺脚。
李丹想了下,笑笑:“我很快回来,再说姨娘的本事应付这事并不难。你只管告诉她,请她安心!”说完跑了几步,回身挥挥手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但他不可能扛着棍子从正门出去,他先到后面厨下找些破布条裹了棍子两头,让它看上去像条扁担,才由墙头翻出,朝着水门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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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水门呢?
余干的南门叫德胜门,自白马渡口过余水南下去往安仁、贵溪的行旅才会经过南门。
东门即余丰门是往万年的,缇骑不可能走。
北面的彭泽门往便于饶州府城鄱阳。
要去南昌府,唯有走临着东山码头的水门——也叫东山门。
从这里上船走水路经龙津入锦江(信江)、在武阳水边的塘南渡上岸,再改陆路前往是最快捷、省力并且安全的。
他步子很快,赶到水门码头时拦住个熟识的什长,问:“可曾见到两个穿红衣的骑士?”
“三郎呵,今天有空来南城作甚?”那什长才说了一句,注意到他面上甚急的样子,赶紧换了正经口吻道:
“刚刚他们一直在找去南昌的船,我记得……好像是去城外戊字码头了。有辆牛车、两匹马,还有四名公差跟着……。”
李丹没心思听他说完,叫声“多谢”便急急忙忙往城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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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门兼有水、陆两门。水门突出在城墙外也叫水关,有三个条石拱券,夜间放下木栅挡住船只。
进去后是水闸和收税的钞关,过了闸里面有数十亩大小的泊头,周围修建一圈稍矮的城墙。
从东南往西排着从甲到戊字五座内码头。缴过税的船可以在内码头过夜、卸货、载货或下船采购补给都比较方便。
不用交税或还未来得及办理税关的船使用城外湖边的简易码头,也是从甲到戊五座,有长长的栈桥伸入湖中供船只停靠。
因不方便补给和卸载,这里停的多是客船,且靠近城墙、关门五十步内是不许过夜的,晚上需要移船到更远处系泊。
真正的东山门实际是指水关旁的陆门,下船的客人可步行或乘车、轿从此门入城。
门洞并不宽大,刚够两辆马车并行。
本朝立国后在城门外加修石面砖顶的瓮城,天井有五丈开阔,瓮城门则朝西开。
门洞外的临湖道路狭窄,马车要出去一辆才能再进来一辆。
外戊字码头离着城门最远,李丹跑出去五十丈远才看到。
栈桥尽头系着条官船和一条大沙船,有差役模样的人正牵马经踏板走下沙船船舱。
官船的踏板上似乎是女眷在人搀扶下正在上船,后面有差役挑着行李担儿在等候。
两个挎刀之人在栈桥头说话,见他疾步过来其中一人立喝:“什么人?钦犯家眷在此,闲人回避!”
李丹大怒,骂声:“闲人个鸟!”脚下步伐反而更快了。
对方刷地抽刀向前,不料却“唉哟”地一声,刀飞了,人也捂着手腕跌坐在草地上。
“三郎,不得无礼!”随着一声大喝,周都头迅速从栈桥头跑过来。
李丹未料到周都头在此,顿时一愣停下脚步。“你怎在这里?”他问。
“我不在,你劫人就成功了!”周都头冷笑。
“周都头,你等什么?这样的贼子,还不立即索拿了!”坐在地上那个捂着腕子呲牙咧嘴地叫嚷着。
“小赵,你没事吧?”另一名看上去年长、沉稳的校尉嘴角带着笑上前问他。
“手差点断了,能没事么?”那赵校尉带了哭腔回答。
“呃……,两位,不是下吏不奉命,实在这李三郎天生神力在下打不过他。”周都头摊开两手说。
“你、你们有四个人呢!”
“漫说四个人,就是再把您二位加上,咱们也奈何不得他。”周都头咂嘴说。
“那、那怎么办?难道就听凭这厮把犯人劫走?”赵校尉恼火地叫道。
周都头没立即回答,调过脸抱拳对那年长校尉介绍:“卢大人,这李三郎不是外人,乃先前陈家那个退婚女婿李五郎的兄长。
五郎是李文成公的嫡次子,这三郎乃庶长子是也。”
“哦?”卢校尉很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一番李丹:“同门血脉,未料竟如此不同!
你弟弟退婚前后连上门探望都不曾,而你竟追到这码头来。
小兄弟,你有胆子做事,可敢告诉我为何要来此?”
“陈家伯父甫一上任便遭此横祸,受这样的处分过而不公,我一来是为他鸣不平的……!”
“大胆!”赵校尉歪着脑袋高叫:“这处分是官家钦定,你个小民懂什么?”这时候有个差役已经跑过去将他扶起来,正为他掸去屁股上的泥土。
“虽是官家定的,也不一定就对!这话我就是见到陛下也敢这么说!”李丹右手紧紧攥着棍子,胸口剧烈起伏。
“哟,脾气还不小。”卢校尉“哧”地一笑:“你刚才说了一,难道还有二?”
“这二……。”李丹往船那边瞅了眼突然有些心虚。
“嗯?二……怎么?”卢校尉催问。
“孩子,回去吧,你改变不了什么。趁着城门没关,快些回家,你姨娘肯定在担心了。”周都头尽量温和地劝道。
“老周,你该知道我想说什么。”李丹梗着脖子:“好,官家的决定我改不了,那就算是陈伯父的命,但请你们高抬贵手,好歹将梦儿留下!”
“哪个?”卢校尉错愕地回头朝船头瞧了眼。
赵校尉忽然哈哈大笑:“哎呀,真没想到,你小子胡子还没长出来,就想英雄救美了?”
周都头叹口气,回头说:“可别看这小子没胡须就轻视他。本县西市多亏他带人维持着哩!”说完看看李丹:“你该见过卫雄了?”
“知道,卫雄同我说了。”
“那你还在这里胡闹?”周都头板起脸来:“若你在这里误事,可要知道军法无情的!”
“那劳什子队正不做也罢!”李丹撇嘴:“没有梦儿我哪里也不去!”
“瞎说!既分派到你头上便是差使,你敢不应征衙门就有理由拿你,懂不懂?”周都头喝道。
“你们怎么说都有理,反正我只认一条:留下梦儿,便叫我平叛去也使得,搬运粮草有什么难?那点破事算个屌!”李丹强横地说着,甚至还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迈,周都头身后那赵校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还平叛?你本事挺大是吧?”周都头怒了,吼完瞥眼看卢校尉。
“我听明白了。”卢校尉略沉吟后往前半步拍拍周都头肩膀让他退后些,手扶着刀柄朝船的方向努努嘴说:
“李三郎,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可有想过陈家夫人是否同意,或者二小姐能不能同意随你去呢?”
“这还用问?难道二妹妹会乐意跳火坑?”李丹昂头大声反问。
“未必如你所想。”卢校尉摇摇头:“这样吧,咱们问问夫人和二小姐的意思,如果夫人同意,二小姐自己也点头,这里我做主就纵了她随你去。”
“这……。”赵校尉吃一惊,周都头也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大人……。”
“两位不必多言。”卢校尉摆摆手:“若纵放了二小姐,回去我对陛下自有交代!”
说罢便招手,叫后面公差将陈家母女带过来,对她们简单把事情经过讲了,然后问:“夫人,你女儿的机会就在眼前,不知你意下如何?”
尉氏瞧瞧对面目光期待莹莹的李丹,摇头道:“李家退了我长女的婚事,让我如何信三郎能对梦儿有始有终?
西去路途艰难,惟愿全家一起共度时艰,哪怕就是死,也要在一起!”说着垂下泪来。陈慧忙拥住母亲轻声安抚。
“如何?”卢校尉摊开手掌。
李丹不死心:“你,我,我还要听听二妹妹本人的意思。”
“丹哥儿,母亲都这般说了,我还能有别的话么?”陈梦以袖遮面,声音中带着哽咽:
“此去关山路不同,迢迢风雨无人惜。今生不知能相见,只好来世与君期!”说罢大哭。
李丹怔了半晌,卢校尉慢慢说:“李三郎,你都听到了?算啦,命也如此,就认了罢!”
“是呵,三郎,时辰不早,我等要启航,你也需在关城门前赶回去。
莫再意气用事,也莫要闯祸。”周都头说着来到李丹身边,轻声道:“你若出事,有人会很高兴。难道你乐意遂了龌龊小人的心愿?”
“周都头、两位大人,事由小女子而起,可否容梦儿与李三郎分说几句?”这时陈梦忽然开口说,并盈盈下拜:“望各位大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