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同李严睡下后吹了枕边风,三老爷想想:“唔,他要的倒不多。只是这里面还留有分寸、余地,可见小钱氏是个有头脑的。”
“是吧?”三奶奶叹口气:“也不是非要怜贫惜弱,我只是觉得二嫂做事没道理。就算三郎淘气些,那也不是他胡来的理由哇!
再说,看你意思大哥对这件事管不管两可?那家里得有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才行,不然将来闹起来连咱们都带进去,可就糟啦!”
这话让李严想起来:“对了,我刚从秦师爷手下的书办那儿听说,三郎跑到县衙接了个差使,是招募百二十名帮闲去信州为官军运粮草。”
“啊?咱李府的哥儿替人家代役?”三奶奶一下子坐起来。
“你鬼叫什么?”李严被她唬了一跳,赶紧拉媳妇躺下:“他是领队,副队是前两天被他揍过的赵家老三。”
“他俩凑一起?呵呵,有戏看了!”三奶奶冷笑。
“那个不管。我和你说,他两个打赌,南城、北城各出半数人,回来谁手下死伤最少,谁做本县团练乡勇的都头!”
三奶奶倒吸口冷气:“这是谁的主意?范金虎那老东西还是秦师爷?”
“谁知道?”李严微笑:“不过也好。”
“好在哪里?”
“头一个三郎离开咱们可以清净了,再者他做了都头便有个正经营生,且咱们李家在本县可以安全许多。
另外,县衙与李家的关系也会更紧密。所以我倒不打算阻止,好事么!”
“你看钱姨娘的要求长房那边会支持不?”
李严沉默了片刻:“不需要他支持,只要他不支持二嫂就好说!所以怎么能让兄长保持沉默是个关键。
我今日听了那书办的消息,想想便觉得可能不需要我们费太大力气。”
“哦,你是说丹哥儿为县衙做事,衙门会支持他?”
“大哥不能不卖给范金虎一个面子。”李严说着话头一转:“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咱们现在不可帮小钱氏说,因为先要解决三房析产的事。
我今日遇到那书办其实是为的寻秦师爷聊此事,已经请他帮我约范县尊悄悄地见个面把话说透。”
“范金虎能帮咱们?”三奶奶担心地问。
“放心,分家也好,析产也罢,请衙门出面调解肯定都要花钱的。
上至户房税课,下至书办、差役都有份进项,人家巴不得士绅大户家里日日折腾,从小门小户手里能挣几个铜板?大户就不同咯!”
“嘁,合着衙门是个赚钱的场所?”三奶奶听了不屑。
“你别这样说,谁不是人的丈夫、父亲、孝子?为官吏的也需养家糊口。”
李严说:“当年高祖厌恶官员,俸禄都定得很低,县令月入仅够自己吃用,所以当年出了那么多贪官。
到太宗登基借迁都的机会把官员俸禄调整,一下子赢得朝廷上下支持,靖难带来的动乱迅速消弭。
可这么多年过去,天下正逐渐繁荣,物价上涨,官吏俸禄还是那么些就不合适了。
所以,人家借手里的权力要点钱,上交部分、大伙儿分部分,也算合情合理,不必苛责……。”
他说着、说着忽然听到鼾声,原来舒氏已经耐不住睡着了。
李严对自家的卖弄觉得好笑,自嘲地拍拍脑门,盖好被子长出口气。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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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安做先生的这家私塾乃是徐氏家学。
前面说了,徐氏乃本县甚至饶州府数得上的大商贾,家分三门各自经营不同的货品。
徐家近亲、远支都蒙这家学的恩惠,将子弟送来读书识字。不指望他们封侯拜相,只要将来生意场上能识数理账即可。
这日二爷徐同从外面回来坐在厅上饮茶,忽见小儿子徐玮乐颠颠地跑进来,叫:“阿爸辛苦,儿子画了只乌龟给您增岁添寿!”
徐同哈哈大笑,一把将儿子抱过来:“来,让阿爸看看你的大作。我家玮儿懂事喽!”
但是眼睛一放到纸面上就挪不开了。
“儿子,你用那支笔画的小龟?它很漂亮,阿爸喜欢得紧!”
徐玮得意,抬起小手来给他瞧:“喏,就是这支。它不用墨汁,可以用好久呢!阿爸,这是我字写得好,韩先生奖励的。”
徐同接过来看了看立即看出这笔是将黑色的芯不知用什么法子放进木材里,然后用刀削去木料露出芯材即可使用。
“阿爸给你写个极好,这样玮儿就可以拿去给阿妈看啦。”徐同写完,徐玮高兴地拿起“大作”和他的笔,兴冲冲又到母亲那儿献宝去了。
“这内芯是什么?好似炭条却细腻、流畅,难道是石墨?但并不粘手呵?”
徐同快步走到门口叫来管家:“小少爷今日从先生那里得了支笔做奖励,你去韩先生那儿问问,这笔是从哪里买的?价值几何?”管家应声去了。
很快,管家又回来复命。
“如何?”徐同急忙问。
“老爷问的可是这东西?”管家从袖中摸出支木杆似的东西。
徐同接过一看断面上的黑芯立即点头:“对,正是此物!”
“回老爷话,这是韩师的一个弟子所制,说少爷们用得好便是成功了,那李三郎便要拿着配方去寻买主。”
“太好了!”徐同觉得自己发现了个新物事极其兴奋,声音都有些颤抖:“你让韩师将那人叫来,我有话问他!”
“这……。”管家有点为难:“回老爷,那李三郎是已故东昌府知府大人家的公子,他堂兄便是前日得了举人荣归的李著,便是西市上人称小元霸的那位。”
徐同表情一滞,没想到这小子还有发明的本事?
看看手里那支铅笔,片刻徐老爷咬牙:“管家,你亲自去,请李公子到舍下喝杯茶。既他与我儿有师兄弟的情分,我徐二爷用个请字不过分。”
管家惊讶,他还从未见过自家老爷这么着急地要见个晚生后辈,就因为这跟能划出道道的小木棒?
收到韩安转来的邀请,李丹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他嘴角微微上扬,鱼儿中总有一条会咬钩,这不已经来了?
“徐二爷看上了这东西?”在徐家,李丹做出副惊讶的样子连连摆手:“此乃小子闲来无事之作,并无出让的想法。”
“可韩师说你准备将此法卖掉的。”徐同眯起眼,猜这外表与做事都不像十五岁的小老表想待价而沽。
“这样,你说个数目,我徐家若能出得起咱们可以现在就交现银或铜钱,不用宝钞。”
似乎是为了增加话的分量,管家得到他示意后将两枚银锭重重放在桌面上。
前世寻宝考古片子里见过大银锭,挖出来都是黑乎乎的氧化层,边缘或残或卷。
那些哪有这现实中雪亮的家伙放在眼前闪眼啊?李丹摇摇头,心里感慨怪不得那么多古人为它生、为它死呢,真是好东西!
对面却误会了,“丹哥儿,你要想清楚,这样的机会不多哦。”徐二爷皱眉诱导:
“我听说你家嫡母待你苛刻的,恐怕每月例钱也不会给足吧?这可是一大笔,足够你拿来买个小院了!”
“哟,我家那点破事看来都臭大街啦?”李丹呵呵:“世伯有所不知,我确想找个下家,但不是将配方卖掉而是合作。
晚辈用这技法和笔芯的配方做资,要寻个伙伴一起将这生意做大,做到商京去!”
徐同嘁了声:“孩子你听我的,人不可太贪,有利就要赶紧拿到手里,这才是生财发家的正确做法。”
“世伯难道只想做这一笔买卖?”李丹含笑问。
“怎的?”徐同也怔了。
“这只是一支铅笔,世伯若要它配方不难。我揣上银子,您拿到配方然后安排生产、运输、销售,后头的事与小侄便无关了。”
李丹说完,从怀里又取出四、五支笔,要来张玉花笺,用每支笔在上面写了“更上一层楼”五个字。
徐同眼睛瞬时增大,他分明看到字的粗细、深浅各不相同,激动地拿起走到门口仔细查看,然后又疑惑地回头地说:
“贤侄,你的意思,配料不同便可做出不同的笔芯?可,这似乎并没什么大用吧?
铅笔的妙处在于随身携带、使用方便。要备那么多深浅、粗细做什么?”
“请世伯站在门口先别动。”李丹说完,刷刷落笔,其中不时换笔,一会儿说好了。
徐同走回来看向桌面吓一跳,那竟是幅自己的小像,轮廓分明、栩栩如生。
“世伯,用毛笔作画可以随时舔笔、运墨,笔下的深浅、粗细发生不断变化。
铅笔在这方面不如墨,不能更换笔芯,但它可以通过换笔达到类似的效果。
所以,不同的笔使用环境、目的不同可以选择合适深浅、粗细来使用,这是多种笔芯的妙处。还有,”
他又拿出两支笔,为小像的蓝袍着色,用红色画上一枚“余干李丹”的印章。
“侄儿目前只配出蓝、红,将来应该还可以有更多颜色。
不同颜色可供孩童作画嬉戏,可供管家、账房在簿记上添加标注,用处很多。
您看,仅一个笔芯就有如此的变化,世伯是不是觉得兴许还有更多可以开发的品类?
您投资可不仅仅是买个配方,更妙的是买了侄儿这个充满奇思妙想的头脑啊!”
徐同回过神来,闭上嘴巴正儿八经地拱手:“敢问三郎,要买下贤侄这头脑里其它奇思妙想,徐家需要付出多少呢?”
天边的云朵染上红色轮廓的时候李丹满意地走出徐家,徐同站在门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抑制不住兴奋:“管家,去请大爷、三爷来,我有要事相商!”
然后摸出那张小像,赞叹:“未料李三郎有此雅意,我还以为小元霸不过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实在意外。”
站在他背后一身长随打扮的武师却说:“我看他步伐稳健,下盘极扎实,呼吸匀称、两目有神。
老爷,这位小公子家中没听说有什么高人,但在下观察他至少习武有近十年了!”
“哦?”徐同惊讶,眯起眼道:“怪不得他能稳住北城,怪不得县尊命他带队去信州。此子甚有意思!”
然后转身叫过长随:“大小姐在做什么?”
“似是在画一株扶桑。”长随像是猜到主人想法:“老爷,小人识得几个帮闲,听他们说那李家五郎前日退了前边提学府的亲事。”
“嗯?这事与李三郎有关?”
“老爷有所不知,帮闲们都说其实李三郎是中意陈家小妹的。这哥俩真是有趣,嘿嘿!”
徐同呆了呆:“无妨,陈家马上要被提去九江,然后流放数千里,此生相见不易呵!”
他将小像递给长随:“去给小姐鉴赏下,神乎其技,我相信此子必有化龙之日。”
“呃,是、是,小人这就送去给大小姐。”长随连忙接过,匆匆朝后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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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是令人满意的,李丹将铅笔制作工艺、配方和盘托出,每年可以抽一成红利
今后三年内他每年要为徐家开发一项文房用具相关产品,且只能交给徐家生产和销售。
作为买断费,徐同当场支付了三百两现银,三日内还会送二十贯钱到城隍庙,让李丹用于代役帮闲们的衣食支出。
这下大家做衣服、训练期间的伙食都有着落了!
想到不必去求姨娘,也不会动用铜算子张铙那儿存的公款,李丹心里非常高兴,肩上沉甸甸的细麻布包袱内是他自己挣的银子,甚至可以购买马车了。
前边是李家祠堂,堂前空地上坐着些本族的老者。其中两位老者,一个是族长李五七,另一个是族老李同禄。
李五七家只有三十亩地,辈分却高,和被高祖皇帝赐牌坊的那位是叔侄,李丹得称他太爷爷。
李同禄与本支稍远,勉强算李五七未出五服的侄儿。
不过这位老秀才在族学做了三十年启蒙先生,称得上德高望重。一般族里大事小情,都会请他二位到场做个见证或裁断。
“晚辈李丹给两位叔爷见礼。”礼节是规规矩矩的,郑重其事,李丹不敢有所马虎。
“唔呀,这不是小元霸?如此大礼,不敢当!”老秀才李同禄晃着脑袋,用浑浊的眼珠打量面前这年轻人。
在他看来只要不是秀才以上功名的,大抵都不是从事正经营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眼里能看中的只有圣人学徒。
“算啦,好歹还知道尊老,也不算是块完全的朽木。”族长李五七说。
当年他受老单侯委派单骑赴长沙,说服了长沙王支持靖难运动,因功太宗皇帝授靖义大夫爵并做了五年彰化县同知,所以老秀才是卖他面子的。
“你今日怎的有空闲来祠堂?”老族长问。
虽然行过礼,但也不好就这么站着说话,李丹跪下先朝祠堂磕个头,然后说:
“晚辈虽是庶子,但晓得敬祖尊上的道理,愿意循着先父的路子为光大李家门楣尽些微薄力量。”
说罢从怀中摸出事先备下的一块十两银锭,恭敬地双手奉上。
“这是晚辈自己平日积攒,特来献给祠堂做个香烛供奉。”
周围几位老人家的脸色顿时慈祥许多。
“诶,你这样行事才像个李家娃娃的样子。”李同禄清清嗓子:“老哥,看来我家浪子要回头了?可喜可贺!”
“甚好!”李五七欣慰地点头,叫来管事将银子收了去入账,然后说:“往常见你与那些帮闲厮混很不成器,因此做长辈的话重些,丹哥儿勿怪。”
到底是做过官的人,行事稳重、言语得体。
在父亲李穆出仕前二十余年,李五七一直是族里官阶最高之人(见注释:李肃实际是在二弟之后才出仕的,至被迫辞官前品级也未超过李穆),因此退隐后被选为族长。
“晚辈怎敢有那样的想法?”李丹恭敬地跪着陪老人们说话,慢慢地聊。
“母亲待晚辈极好,各位长辈请放心,分家之后晚辈仍会年节问礼、四时请安,不会对她稍有懈怠。”
“丹哥儿,你怎会有要分家这种念头的?君子以孝为先,你不能光考虑自己的想法!”老秀才又开始训导。
“提到你们分家的事,老夫亦有所耳闻。”老族长拦住他:“不过此事不宜在街上谈论。丹哥儿,你回头来家里,老夫正要详细问你这里头的过节。”
李丹连忙抱拳称是。来这个此世后学到的游戏规则之一就是:千万不要和老年人当街争执,不然恶名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听说你接了县衙的差使?准备哪天出发?”老族长问。
“回您老的话,这个事是要配合南昌都司(即都指挥使司)出兵的,他们那边似乎还没定下日子,咱们去太早亦是无用。”李丹答道。
“就是说,得等南昌来的消息?”老秀才眨巴两下眼睛将耳朵凑过来。
“非也,是万年分司,咱们属于万年这边管辖!”李丹大声告诉他。
“唉,现在怎搞得如此复杂?”老族长不满摇头:“当年定王一句话,十万大军也如臂使指,现在可好,就这么百来人还要等来等去。叛匪可不会等!”
“您老说的是,不过咱们只是运输物资的辅兵,不是去打仗的,当然得以野战军为主嘛!”李丹知道他有些混淆了。
“不管这个,我问你人可招满了?”
“嗯?”李丹看着老人摇摇头。
老族长出口气:“你与周凡应该很熟,没有去找过他么?”
李丹愣下,立即明白老人的用意。
周家早年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因有份抄纸手艺靠着间作坊慢慢在白马乡立身。
几年前的大疫中周家几乎死光,仅周凡的母亲带着他姐弟存活下来,卖了田土住进县城,靠抄纸作坊过活。
李丹姐姐嫁给老族长的曾孙书局掌柜李光,大约是听说这次出去代役的人回来可以进团练做乡勇,这女人不知怎么求了老爷子。
“老爷子,咱这可得跋山涉水相当辛苦。您知道周凡从小身子骨不强,我倒是可以去家里问问他意思,去不去全在他自己选择。”李丹赶紧说。
“嗯,这就对了。”老头儿比较满意。他也晓得那周凡有名的身娇肉贵事情多,但孩子求到自己面前了又不好不开口。
“你俩小时候还一起捉泥鳅哩,长大了也该互相帮衬。”
李丹还未来得及回答,旁边老秀才伸过头来:“还有我那小曾孙,你也一并带了去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