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文住在永安坊,不算是偏僻,可是离皇城也不近,有时候她直接就不回家,从弘文馆里上朝。总之她在京中的宅子没有什么人住,连宅院也都是租的。
苏琬第一次下名贴想去拜访林思文的时候,门房说校书任职入仕满三年,请了三十五天的省亲假回去了,苏琬只能先作罢。没想到过了没几天,林思文托人带信说自己已经回来了,这让她喜出望外,趁着年前雪前清净,也不带着什么随从,自己一个人去了永安坊。
走进巷子里,苏琬左顾右盼地看了好一会,才确定眼前禁闭的窄门是林思文住处。宅子在深巷子里,出了巷口远远能看到嘈杂街道。两道薄门合起来堪堪能过一个胖子,铁环都有些生锈,门上不挂牌匾,却开两道口子,左边刻字“书信”右边写着“名贴”。苏琬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把跑腿的都拒之门外。
林思文宅子前面也真是冷清,更没有个人守着外面,苏琬抬起生锈的铁环,使劲敲了敲门——轻扣显得文雅,但是显然敲不响。
苏琬这边把门敲得震天响,里面的人就算是睡死了都能吵起来。过了一会,门开了一条缝,是林思文的老管家,看到苏琬犹豫了一会,多年不见倒是依然认了出来,连忙恭敬行礼,请小秦君进门。林校书住不过是一进的院子,和苏琬关系又好,一进门过了屏风墙,就能看到几步远处正房廊下,一个清秀女子正和和着狐裘看书,面前摆着小桌,桌上一盏镂空的白瓷壶,正是林思文。
“你好清闲,不怕冷?”
“媛媛?”
林思文抬起头看到是苏琬,懒懒的靠着姿势直起来要,指了指旁边的三脚小板凳让她坐。苏琬没好气道:
“我前后来了两次,总算看见你人了,你请我坐冷板凳?”
“你乱讲,根本就不冷,不信你过来。”听到以前总和自己斗嘴的熟悉腔调,林思文把书放下,揭开了白瓷壶的盖子,把拿着书有点凉的手覆到上面暖了一会。苏琬走进了一看,原来微微透风的壶里当中是一捻灯芯,下面半壶浅浅的清液,灯芯上微不可见的火焰正散发着淡蓝色的光。
“汉中的烧酒,点着了暖和,又没有烟气,正好适合暖手。”
苏琬挽起袖子,也把手放上去,果然微微热气,却不灼热,在初冬的屋檐下刚好合适。林思文亲自进屋和苏琬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就坐在原来她坐的地方,还让后厨起灶热食。虽然这院子的老厨娘也不过是老管家的内人。
林思文倒了一盏正山小种给她,苏琬拿起来吹了一下,看了看四周。院子里只有已经冻成冰的清水缸两组,一丛竹子冻得清脆,不宽阔却也舒适。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至少要春天才回长安。”
林思文叹了一口气,把手上的书也合上了,神色郁郁地说:
“本来我想着怎样也要过完年才走,可是今年我父亲把那孩子领回去了,家里又是鸡飞狗跳的,我一个小辈能管的着吗?我只能当一回不孝子女了。”
“欸,这样你不如去我那里过除夕。”苏琬说到。“我家也冷清没什么人,宅子空荡荡的。”
林思文斜了她一眼:“那是你秦国公府占地庞大,离皇城又近,我这小院子能比得了吗?我这么大点一个小官,缺钱。”
“别扯了你哪里是缺钱的。”苏琬也不见外,自己倒了一杯茶,笑着说道。按理说林家也是河南望族,支持一下林思文在京师购置房产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林思文却偏偏住在这么偏的地方。她能用价格高昂的烧酒点灯,就说明钱不是问题。
“我主要是为了躲应酬。”林思文指了指门口挂着的“信箱”,道。“早些时候还经常有,现在情景很多了,能在家安心看书。明年我就把这宅子买下来,彻底躲在这修我的书去,我才不想出门。”
“那你以后升官了怎么办?”苏琬自认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比如以后女主当国,近臣肯定是偏向女子多一些。林思文却摆摆手,只说是没谱子的是,哪怕真的有官运也不去应酬。苏琬是个坐不住的,晚饭还没端上来,她忍不住在林思文的书房里走来走去。
“我怎么觉得你这儿是小报最全的地方?”苏琬翻着一叠白宣,这个她认得,是中书省的朝报。林思文有这个无可厚非,每隔三五日中书省总是会给朝官发一张这样的朝报,方便大家知道各种政策的动向。苏琬一般看过之后都是不知道夹到那一本书里,林思文却把几年来的朝报挨张仔细收藏,果然校书文官的细致处就是不一样。
然而苏琬问的却不是这个,她抬起厚厚一沓朝报,地下压着更薄的一层,大概百八十张的微黄纸张,显然没有朝报那么精致,却压平了被林思文保存得极好。她打开一看,小报的题头上印了一个八卦,底下印着个图章:“小白居士”。对于这一种小报,苏琬也是听说过的,甚至还看过不少,私下里大家都管它叫《八卦》。
和随朝廷大事变动的朝报不一样,《八卦》一般是雷打不动的一月上中下旬三刊,开张比别的报纸大些。刚开始小报不过是朝廷内外的小道消息,王公贵族的流言蜚语,街头巷尾的奇闻异事。后来开本张数越来越多,加了小白居士本人的几行文章,谓之“社论”,甚至还有话本在上连载,尾页还留出一小片给商行冠名。寻常月份的不过是长安城内外的大小事情,可是到了年关,又有一份大刊,所记事物南到广交北达塞上,皆是一年流传甚广的。苏琬刚刚进京没多久,倒是不了解这些,今日恰好是年关正刊发行的日子。
“还真让你说对了,不只是《八卦》别的小报我也收藏着呢? ”林思文拉开书柜,原来柜子里面积压着一张一张的报纸,新旧不一。“这不前两天刚把今年的整理出来,可惜有得报出着出着就没了。”
“然后又有新的,这叫屡禁不绝。”苏琬笑了。“不顾这小白居士到底是什么来头,我看他那些文章都是有来有据的。”
“谁知道呢?据说和文人雅士一样住在终南山一带,我倒是和他有过些笔墨往来。要想送信给他,就只通过城西观阳社的老板就行。”
“印书的?”苏琬依稀记得这个名字。“我听说他和外国人还有些往来。”
“是呢,自从这两年小白居士开始印书印报以来,长安的印业都超过成都、扬州了。”
“那我就更想见到他了。”苏琬记下了这个渠道,翻开前几日的八卦小报,赫然就是徐月玲那条小秦君紫衣华容的说辞,着实让她犯难了好一会。“你看他还编排我来着。”
“听说宁国大长公主府有个专门幕僚进城谈事情的院子,我仔细看了一下,还真实富丽堂皇,门户重重,不怕隔墙有耳。但是好像大长公主幕僚都住在别馆。”苏琬夹起一片切的薄薄的鱼鲙。
“那毕竟是大长公主,先帝的亲妹妹,谁都让她三分薄面,家中财产无数,南山的别居、洛阳的园林,咸阳的广院不都是宁国公主修的,然而后来不还是……”林思文没出声,手掐指脖子比划了一个吊死的动作。
鱼片本不是精致的吃食,不过三九寒冬不易吃生冷的,只好在这白瓷壶上加一块小瓷板,把鱼片放上去热一热,熟了再吃,看起来倒是精致看很多。席间没什么人,苏琬也就口无遮拦。
“大长公主伏诛当时,今上还是江阳王,带着皇帝口谕抄了宁国公主府,现在门槛上还留着今上砍的一道痕迹呢。”苏琬笑道。“我爹当年也不说修一修,到底也不经常在京师,就那么寥落地放在哪儿了。”
“好几十年了,竟然还能看得出来?”
“都快把门槛砍断了。”
“可见……是深恨宁国公主。”虽然没有外人听着,林思文也把今上二字含糊过去。
当今大楚皇帝李檽,本来是皇四子之孙,在小家是独生子。大长公主干涉朝政之时,曾污蔑她的亲弟,李檽的父亲有罪,夺其官职爵位,接诸王孙入宫管教,自此李檽一宗失去了一字王的爵位。宁国公主后来又计杀皇子两位,此时李檽年方十二岁,待到他体弱多病的伯父即位。新帝没有皇嗣,被胁迫犹甚,便与李檽的父亲合谋杀宁国公主以清朝廷。想必小时被教训的日子对于李檽来说,很是不好过。
“你要要是有什么人上门求讨生活,不妨引荐到我那去吧。”苏琬道。“我住着人大长公主的旧宅,养几个闲杂人等是没有问题的,你也可以送点顺水人情。”
“说道宅院……你那堂哥可是要回任满回京了。”林思文忽然说到。
任连州别驾的堂兄……苏琬想了一下说道:“你说苏琚?”
“就是他,升任中书舍人了。”林思文点点头。“皇上特赐了宅院,许他侍奉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