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为阳。浮槎山之阳,秋草离离,一岁之近末,日上三竿,尚且有几尺光景的融融暖意。南边山坡比北边平缓些许,滩涂平旷,山溪从云雾缭绕之中悠悠荡开。云水清浅,往来着竹竿木筏,轻轻一支,便顺水而下,便是真的仙人下凡,也不过是这般自在。
南面多村落,此处乡民稀少,往往以耕种采山为生。每至初一十五,山里住户纷纷下山到最近的巢州西乡赶集,舟楫顺平水而下,往来不费多余的力气。
九月十九日,清风戒寒,黍稷正收,村里户中都下山入田,南山顿时寂静一空。禽兽常常比人更会顺应天时节气,两头雄壮的黄牛正卧在草木衰落的山岗上,懒散地摆尾,静享着一日中难得的秋暖。
山岗上有条荒僻小径,走过去绕二三李路,运气佳者便可窥见一户禁闭的柴扉。柴门向北开,这是一处两进的院子,内里别有洞天。院子里有古井一口,凌乱的碎石满地,院后篱笆零落,对着南面山坡开着。三三两两的药材晒在南面石板上,旁边扎了一个草人,以防鸦雀玷污。门上压满了干枯的谷叶,在数株苍苍古树下,泯然于山林之中。
在世人的想象中,仙人或隐居于雾气缥缈的仙境,凡人走进去就找不到路,要么便入一宗门名山,在恢弘的琼楼殿宇中修炼。蝉光散人在这里几十年了,原先的山民从黄口孺子,在风霜雨露中衰老发皱,薄命者已化为一抔黄土,这才有人懵懂地知道,山上有一位长生不老的仙人。
没有人知道蝉光散人屈居于一户柴扉之中。那些世家勋贵、名士仙家纷纷去山林深处寻觅这位高人的踪迹,殊不知正是南辕北辙。
叶蓁蓁扣了扣柴门,空寂的回音如石入湖中。空山的私语声油然而起,宛如坠入草木世界,入耳沁人心脾。她心中的忐忑不安渐渐消散,落下了一直抬着欲敦促的手,安然地等待着一个答复。
不知过了多久,门枝轧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女子,约莫二三十岁,穿着一身干净的旧衣。女子平凡无奇,可是让人惊异的是,她没有右臂,截断的袖子空荡荡地悬着。看到叶蓁蓁有些惊讶的目光,女子并没有感到冒犯,友好地问道:
“这位女郎,可是来找我们家先生的。”
“叶蓁蓁求见前辈,劳烦通秉一声。”
“有何劳烦?女郎进来稍歇息片刻,先生还有些事情,一会才得闲暇。”女子笑了笑,拉开了门。门向里面开,后面悬挂着一只锈铁的风铃,随着开门摇晃,却哑然不响。风铃之下是一块硬花梨木牌,上面刻着古拙遒劲的两个字:山居。叶蓁蓁跟着断臂女子走到院落里,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坐了下来。
女子沏了一壶茶放在朴素的木桌上,茶具一组四盏,女子倒满了一组,递给叶蓁蓁一杯,自己却并不引用。叶蓁蓁尝了尝,这是一种苦茶,饮用入口满是清苦,咽下之后,忽然灵气满盈,丹田温润,颇有苦尽甘来之意。
“此乃浮槎山中特有之茶,从山谷中一株晚山茶上摘下。那株山茶从一棵已死的千年古松之躯上长出,有如枯木逢春,涅槃新生。对于修仙的人,此茶可以在灵力运转的时候护住心脉,让人不至于因急切而乱了心法。四海之内,独此一家,求都求不来呢!”
断臂女子不是个修士,但是讲起修道来,却道理分明、颇为自豪,定然是把自己当做山居中的一人了。
叶蓁蓁端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颤,她没想到山居外在朴素,随便拿出一杯茶会都是世间稀有。她再仔细看了看这不算太大的院落,发现上至屋檐走兽,下到乱石零落,都外露丑拙而秀华其中,竟然没有一个是凡品。无数冥顽古石与灵珠碎玉,若粪土一般遭弃之于地。
因着天冷,茶水饮下一半就有些凉,她拿起茶盏满满咽下一口,这才意识到自己身旁已经没有了前呼后拥的侍女,更无人看着她的眼色及时添茶。她把茶水咽下去,沁入脾胃的凉气不仅没让她伤感,反而增添了一分坚决。“满地皆是璞玉明珠,为何要弃置于尘土中?”
叶蓁蓁像是叹息一般,喃喃自语问道。
“灵石仙草,如我用它时候,它便是世间珍奇。若用不到它时,它便于茅草、顽石别无两样,凑做一处,又有何妨。若草木有灵,安知璞玉是愿意供奉在名堂之上,还是蒙尘山野之间?”
一个声音从屋舍的正堂里传来,叶蓁蓁便知道是山居主人来了。只见从堂门微开,露出祭台上供奉着的两仪八卦,一位着月白间蓝色广袖长袍的修士门后走出。这人白发免冠,垂落与肩,和神色的拂尘一般长短,容貌却似是人至中年,只是比俗人多了份超然出尘。
蝉光散人用拂尘轻轻一点,一阵清风拂过,桌上线香自冒出一缕青烟,香气似是有型一般流出,清风吹得悬着的两仪八卦图微微一动。他看向院落上方无遮无挡的碧天,慢慢踱步,清朗的声音吟诵道:
“此谓之物无贵贱,因其所贵而贵之,则物无不贵也。因其所贱而贱之,而物无不贱也。女郎所感叹,不过是应和了心中所想,与这满地苍黄本不相关。不知女郎从何处来?”
断臂的女子不知何事退入后院去了。叶蓁蓁早就从藤椅上站起,有些拘束地站在一旁。听得蝉光散人发问,便恭敬地弯下腰去,深施一礼,答道:
“晚辈叶蓁蓁,前来拜见,特请先生指点。”
“是那个绣衣女郎罢,叫叶蓁蓁,名字很是秀丽。”蝉光散人笑道,高人前辈却屈尊谈笑,令叶蓁蓁忽然就安下心来。
“正巧今日得闲,我先要问一句。小女郎,我先前说的‘物无贵贱,因其所贵而贵之,物无不贵也;因其所贱而贱之,物无不贱也。’一句,是典出何处?”
叶蓁蓁蹙眉凝思,说道:“晚辈只知道‘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一句出自《庄子》,却不知道这句是什么经典。”
蝉光散人摇了摇头:“可曾听说过淮南小山?”
这不算冷门的书,叶蓁蓁当即回答:“听说是仙家的必修,晚辈只看过为首的一篇《原道训》。”
蝉光散人听闻便哑然失笑。
“什么必修、选修,听说都是当年太一宗改制的时候搞出来的,活生生把仙宗名门弄成了小儿蒙学。不过这名字起得倒也贴切,入门之人,所谓必修之书,多看一看也好。罢了,你不辞辛苦寻找来见老夫,究竟是为何事?”
叶蓁蓁忽然扑通一声跪下。
蝉光散人退后一步,转了下拂尘,好像并不惊诧。但叶蓁蓁没能看到他的脸色,从进门起酝酿的几句话,怕来不及一样的脱口而出。
“晚辈叶氏自知鲁钝,实难为可塑之材,唯仰慕仙道之心赤诚,愿拜入前辈门下,受业学道。情出本心,绝无反悔,还望前辈收留。”
随着叶蓁蓁一字一句,她叩首下去,伏于庭前院中青石路上。她会神盯着眼前的无情石板,自知拜师能否成功未卜,只觉得四下里针落可闻,心里打鼓一样地跳动,压着仓促的呼息。
蝉光散人低头凝视了叶蓁蓁良久。说道:“抬起头罢。”
叶蓁蓁依言抬头,依旧跪在地上,盯着眼前的石板路,宛如上刑场的冤囚。
“我晓得你也是决然离家,寻遍浮槎山上。如若我不应,你改何去何从?”
“那叶蓁蓁便在前辈门前跪满三日。三日之后,若前辈若不能改变心意,晚辈便再不叨扰,仍怀此心,下山寻道而去,从此生死道行借由命!”
秋风一过,山林中落叶纷纷,南坡秋草如波浪翻涌,簌簌作响。叶蓁蓁只觉得一片死一样的空寂,有好似心头点了一盏长明灯,火光不灼人,却任萧杀风雨,仍旧死心不改。
听得女郎决然的宣称,蝉光散人故意等了许久,转身背对着叶蓁蓁,拂尘在身后摇了摇,这才说道:
“只是你这心性还是要好好修炼。我看现在的童子念书,多是借了第一卷而还,从来少有借第二卷,更无一卷一卷诵读下去的人,这实在是有些浮躁。方才那句出自《淮南子·齐俗训》乃是经典之作,不可不修。”
叶蓁蓁还未明白他是何意,怔怔地说:“晚辈谨记教诲。”
蝉光散人莞尔一笑:“还是叫自称晚辈吗?该改口了。”
他回过身来,坐到廊下的藤椅上。叶蓁蓁抬起头,欣喜地看着自己新的师尊,师尊好像有意无意地敲了敲桌子。那桌子上有三杯放了很久的茶,盖着茶盖,却不知为何,从碗沿边上冒着氤氲的热气。
第一杯茶,蝉光散人接下了,轻轻撂在一旁的桌上,严丝合缝的盖着不曾洒出一滴水。
这杯茶放在一旁,意为斟酌思索,暂且推矜。随后叶蓁蓁端起第二杯茶,躬下身端过头顶,双手递到蝉光散人面前。蝉光散人接下了,一只手打开杯盖,啜饮了一口。
第三杯茶,用手沾了,点在弟子眉间,从此拜入门墙,不得叛出师门。
拜师礼毕,叶蓁蓁方才侍立。蝉光散人从藤椅上起身,扬了扬手示意她跟上。叶蓁蓁亦步亦趋地跟着,跨过前厅后堂,蓦地眼前一片开阔,对着南面山坡,平水远乡尽收眼底。
蝉光散人言语里满是笑意,扬声说道:
“老夫不曾选错弟子,叶绣衣确入我山居闲人门下,现在小友大可放心了罢?”
修剪药草的身影从青石上跳下来,是个白衣少年,系着深色披风,解了剑放在身边石上,阴阳鱼的玉佩悬在绯色绶带下。这回顺手收回了剑,单手拿着走了过来,皎然一如这向西的景光。
萧慎合手抱剑,微施一礼,笑道:
“晚辈再如何劝说,到底都是前辈决断,晚辈怎能左右前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