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谨之,你问我……玄鹿的主人到底是谁?”
庾承之嘴角勾出一个有点残忍的笑容,银雀弓眨眼之间便是一开一合,一支精致的利箭穿过一头鹿的咽喉。被射中的猎物呜咽一声,跪倒在地上。银雀弓的金灵封锁了它的血系,这导致了猎物虽然窒息,鲜血却不会顺着伤口流出,一时间还算不上致命。
精铁制成的箭尖穿过那只鹿的喉咙,狠狠地钉在了地上,箭头没入已经干涸的泥土中。或许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拔出,可是被一箭穿喉,跪在地上的一只普普通通的野兽显然做不到,它拼命的挣扎蹬腿,最后还是慢慢的耗尽了力气,只剩下呼吸的一起一伏,却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箭没开血槽,这时候拔出箭来,用木属生息的法术,说不定还能活。”庾承之走到猎物的旁边,居高临下地端详着垂死挣扎的野兽。
“我看见有动静,顺手就放了一箭。其实我很不想猎鹿,下面的人拼命捉鹿回来,我都要看腻、吃腻了。”
见到有人走到自己旁边,野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猛烈挣扎起来,呼气吸气,都发出嘶哑的声音。用开了血槽的利刃击杀一个活物,大量的血会顺着血喷涌而出,场面极其残忍,猎物也死的快。而像这样钉在地上,没有鲜血流出的,只能慢慢在越来越艰难的喘气中等死,真不知道到底是那种方式,更残忍一些。
“我没听说有人见到过玄鹿的影子。”萧慎有点心虚,一边说着移开目光,看着远处的旌旗飘动。
“没见着,可能闯入浮槎山,不好找了。”庾承之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脸色却平静依旧。“我不想看见普通鹿了,不如放了它,让它有多远跑多远。”
“气嗓已经被打穿了,放回山里也活不了两天,没人会给它治伤的。”萧慎看了一眼鹿绝望而湿润的双眼,叹了口气,道:
“你还不如给他个痛快来的方便。”
“你说的对。”庾承之蹲下去,带着翠玉扳指的手用骨节敲了敲鹿的耳后,一片显而易见都僵硬出现在它脖子侧面,庾承之封住了它的血脉。他又用力敲了一下,骨节断裂的声音传来,只用了片刻时间,地上的活物就断了气。
一直跟着他的仆从过来,想要帮他处理猎物,庾承之嫌恶地摆了摆手,挽起略宽的袖子,亲自把银雀箭从已死的鹿身上拔下来。由于封住了血脉,并没有想象中能喷涌三尺的生血,只有汩汩的暗红色从箭疮处流出,不久便凝结成块。庾承之在那浅色的皮毛上,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自己心爱的银雀箭。
“罢了,好不容易发一次善心。”
先予以致命之伤,后临时起意想饶他一命,可以算得上善心吗?萧慎旁观着庾承之收回箭簇,心里想着。
银雀弓之所以有个特别的名字,是因为它和灵剑一样,是一件属于修士的武器。
灵剑要有灵脉的人才能拔出,银雀弓需要有灵脉的人才能拉开。这件武器本是颍川庾氏的传家宝物之一,现在被庾承之随身携带着,这似乎奠定了他下一任继承人的身份。而银雀弓被赐给他的原因,让他的一众兄弟嫉恨非常:因为庾承之自身金水的灵根,正好和制作这把剑的大能相和,金生丽水,相得益彰。
“那几个闽州来的医师,听说是叶家的朋友,也不会来吗?”
“赵家医师是信浮屠的,不好杀生,所以不愿意在猎场久留。”
“原来如此。”庾承之说道,旋即把这些人抛在脑后。若不是叶家人特意请他们为叶蓝看病,庾承之才不会和这种人搭上一点关联。
寒露后的风吹过山岗,带来北方的冷气。季秋之月,鸿雁来宾,成行成列。北海远边如今应该已经出现了雪落大地的景色,这群南飞鸿雁,甚至不留恋巢湖的一夕温暖,又向北方飞去。
“举翅万馀里,行止自成行。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庾承之用银雀弓比了比天空,没搭箭,也没开弓,仿佛端平了是为了比量着雁阵的长度。不知所谓地看了一会,庾承之放下弓箭,念出这么几句诗。
“我很欣赏曹孟德的诗,远胜于什么所谓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风流名士。在这一点上,我从来没和张缙对盘过。他和姓习的那个文人相投,那人在来过巢湖,他在写一本史书,叫什么来着——叫《汉晋春秋》,说要拨乱反正,以蜀汉为正统,把魏武贬的一文不值。”
“正统不正统,我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但是我确实也很欣赏曹孟德的诗。气象和别人大有不同。”
萧慎说道,他不会顺成别人,一直在说实话。只不过听到庾承之对昔日的先生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言语间似乎还有些轻视,稍稍感到不太正常。
“我知道你会和我一样想的。”庾承之满意地点点头,他似乎听到这句话很高兴。“不过张缙总是说人的一言一行总是和人品挂钩的,总把私德公德挂在嘴边,不正当的看待功绩过失,又有谁能和放心这样的人为伍?”
“五郎所说,这不过是些治学的言论相左罢了。”听见庾承之开始批判巢湖先生,萧慎对于张缙是很尊敬的,并不会准备接他的茬。
庾承之看了一眼萧慎不怎么赞同的样子。
“——那是当然,对于巢湖先生的为人高洁,我是绝无二话的。尽管我觉得他有些清高过头,甚至有些墨守成规……倒是你,萧谨之,我很容易看得出来。你会和我一样欣赏同一些想法的。”
“请问,这‘同一些’到底是哪一些?”
就像对玄鹿主人的问题避而不答一样,庾承之有欲扬先抑地卖起了关子。他看了看天上,鸿雁的影子已经略过大地草莽。
“曹孟德写鸿雁出塞,那是北方的景色啊!可惜我从来没见过。我祖籍在颍川鄢陵,可惜我二十几年以来,除了不久前去一次彭城,还没怎么踏上过江北的土地。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中原什么样,萧某有生之年,也很想看到。”
萧慎被他几句话说的有些动容。
“以修士的身份,就算去北海,也不是一件难事。”庾承之露出高傲的微笑。“我是说……有朝一日,以主人的身份,照临四海之内,江河南北!”
“如果这就是五郎口中的‘在九州之上,另起神朝’,似乎还是有些勉强不对。历朝历代的夙愿,难道不都是这样。大可放开了直言,请问你是不是想要看到山河一统?”
“不是……是不止如此。我要让修炼不必画地为牢于深山老林;我要让四海之内的凡夫俗子都认得仙人的威能;我要让御剑的术法横行无忌地飞行在洛阳、长安的琼楼殿宇之上;我要让全天下的修士,都同心同德,共同成为天下之主!”
萧慎沉默良久,不知庾承之的宏愿有没有撼动他,至少……撼动了庾承之自己。庾承之尽是踌躇满志的神色,说完这一番话,反而冷静了几分。
“我知道一时无法说服先生,罢了,还是说说玄鹿,玄鹿也是北方。”
“其实玄鹿本身不重要,有意思的是它的主人。它的主人是当年现身洛阳天火之中,后来曾经与神朝天将为敌,尚且能全身而退的九妖之一,灭奕,尊号殊铃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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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自曹操的《却东西门行》: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馀里,行止自成行。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奈何此征夫,安得驱四方。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