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蓝?”
被雨淋湿的浅色衣衫已经变得斑驳,踉踉跄跄、慌不择路地走来,衣袖上还有泥水和剐蹭上的枝叶。弓弦一响,她抬起头来,提起将枯竭之际仅存的一点灵气,一个纵身躲到那匹瘦马的后面。这姑娘好像不太会驭马,这样不眠不休地奔跑一整天,这匹毛色嘈杂、原本神采奕奕地牲畜,已经濒临力竭,口中依稀有了血沫。
不过几个呼吸间,雨下得越来越大。枝叶凋零的树杈已经再挡不了。箭穿过层层雨帘落到远方的树丛中,被白茫茫的雾气遮住看不到痕迹。虽然没有击中,但那匹筋疲力尽的马发出一声嘶鸣,支撑了已久的身躯颓然倒下,激起满地的泥浆和树叶。
起初萧慎并不太确定那女子是不是仅仅见过几面的叶蓝,惊诧之下,小声自语一句,叶蓝听了抬起头。她装束凌乱,发丝三三两两地挂在脸庞上,泪水和雨水一起留下来,劫后余生地喘着气,双眼空洞无神。紧接着陪着她仓皇奔袭已久的坐骑倒下了,她忽然有有了生气,喉咙里含着痛苦和咳嗽,出声道:
“……别杀我!”
“别杀我!”
她说了两遍,一次比一次斩钉截铁,一次声音比一次清楚,好像仅仅凭借这样就能给自己一些底气。
地上的牲畜还在嘶哑挣扎,雨水还不算太大,没能冲淡这摊血迹,只看得到越来越多的鲜血涌出。最开始是鲜红鲜红的,仿佛有人一刀捅入马的咽喉心肺,然后渐渐深沉起来,最后紫得发黑。就算是没有学过一点医理的人,此时也定看出来当中的不寻常。
萧慎跨过马的躯体,没工夫仔细关注反常的黑色血迹,走向跌在地上的姑娘,这回他明明白白地看清了那张被泪和雨模糊的面容。
“叶蓝姑娘……?”他问道。
叶蓝用手上的竹枝撑着地面——他这才看见叶蓝从不离手的一支青色竹枝——她缓缓站起了,抹去眼睛里的水迹。
“萧……谨之?”
她用了片刻回想萧慎的名字。
“真的是你,女郎怎么在这?”
他方一出口,庾承之早就收了弓箭过来,探寻地问他:“这是哪位?萧先生从前认识吗?”
“叶家女郎,是叶蓁……叶三郎君的堂妹。”
既然话都说清楚了,庾叶两家又交好,自然没有弃置不顾的道理。庾承之让人叫上行队远处的几个侍女,让她们慢慢扶着叶蓝往回走,一面又派人去请在山另一边的叶家三郎叶茂,一时间游猎的行伍又乱了起来,远方有人回报说叶家已经有人在往这边走了,来的正是叶蓁蓁。
听到自己未婚妻的名字,庾承之似乎有些意外,不过面色如常,冷淡地嘱咐这下面人安排好诸多事项,对随行的即位世家子弟稍稍到了歉意,就限行离去了。
雨下的并不大,他举起手来挡了一会,自觉多此一举,又把手放下了。他和剩下的人,无论是管事还是同游着都不怎么熟悉,也没什么话可说,更没有游乐的心思,只好边看风景边往回走。他惦记着那马匹的死因——即便是知道在不擅长骑术的人手下跑久了,马很容易突然毙命,可是马本身是一种会慢慢表现疲惫的生灵,加上那在天色阴暗时,流出的诡异鲜血,让他更加疑惑。
要不要回去看看……
人一旦产生了好奇,那就离危险不远了。这是师尊玄漠告诫聂岚的话,至于其他几个亲传弟子,则一向是很稳重的。然而此时此刻,萧慎却不禁产生了这样危险的疑惑思绪,不光是因为少年心性的缘故,素不熟悉的叶蓝想着好久才想起他的名字——或者说只有字没有名,应该是叶蓁蓁或者叶茂无意间提过的原因——这让他围绕他周身蓦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外人,踏入这片重重迷雾里,脱身不得。
还有庾承之的青眼有加,貌似坦诚却谎言连篇的歌姬阿喜……让他无暇去想,只能从就近寻一个机会破局。
就像在别山,和绾秋困在八卦阵里的时候一样。但是这一会火并没有真切稍到他切身,贬低可以说他爱管闲事,褒扬也可称清正执着。
他心里面掐了掐,现在还未到日落时分,雨慢慢停歇了,可是天色却越来越暗。密不透风一样的云层堆积在青阳山、浮槎山一带上方,愈来愈厚,似乎上载着万钧之重,下坠倾颓之势摇摇欲发。忽然之间,云翻涌变换,原本泾渭分明的层次如东流混入大海,浪涛相激,不分你我。
元婴修士可以御剑飞行,也不过堪堪触摸到垂天之云。从没有人御剑带过他,不过他曾经问过师尊:在风云之间,是等何景象?当时掌门玄漠是这么回答的:天上风行,而后地上有风散。
萧慎的笔记上还记着一笔,那时候传道堂正好刚讲到《易经》顺着这个话题就说了第九卦《小畜》,下乾上巽,风行天上,卦爻辞是这么写的: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萧慎抬头看了看天上翻涌的积云,密云当然堆压累累,可以这雨也不是没下,飞要算上一卦,也只能是“上九,既雨既处,君子征凶。”,不怎么好,不过萧慎也不是那种出门非要按黄历的苟且之徒。如果云端真的有仙人,那此刻仙人听到的风起云涌声响,应该和凡人站在涛涛海浪旁边一样。不一会过不出他所料,呼啸着的风乱乱地冲过山口,大多是北来之风,可是时不时变换方向,或者多方交汇,密林中也不能幸免,让人看不清路。
眼前一道亮光闪过,他得以暂时复明,原来自己早就落到一行人远远的后方。既然认清了路,他不再耽搁,向着来时候的方向,加快了脚步往回走。片刻之后,雷霆响彻山间,果然有万钧之重。
冬雷不藏,兵起国伤。
他脑袋里忽然闪过这么一句,讳谶之词,算命之谣,这都不是他爱说的,全太一宗只有一个向飞白愿意研究这个,为了方便在朝廷里面说上话。累死这句话的词还有很多,各个地方都不一样,什么“秋雷大鸣,五谷不实。”、“秋三月冬三月雷鸣,兵起,客利主人不利。”、“冬雷震动,万物不成。”都是迷信老人爱说的话,总之没有一句好的。
两汉间名士京房曾按天人感应的道理说过,冬天打雷,是因为春夏之季滥杀无辜生灵所致,倘不思过悔罪,冬天必热毒横流,以致天下害物猖獗。冬雷本因,是为政不仁,法度失常,遂使小人横行——这后来全成修仙北宗,拿去和北国讲利害的现成说辞。
纵使这些都太久远,眼下的阵阵冬雷此起彼伏,也让人心中难安,只盼着早早回到有人烟的地方。
南派修士期望中的一人之力,改天换地,一直是个太过渺茫的幻想。凡俗之躯,何德何能,可以对抗天地万物?
雷神滚滚,天地之气相应,竟然没有片刻安息。
走着走着,忽然一股烟火气顺风飞来,萧慎听觉早就被震得麻木,可是五感依然清楚,感受到这烟火气的一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不受控制一样地回头看去——
连云间的电闪雷鸣都被这光辉遮蔽了,远处的山林冒出滚滚浓烟,原先还似乎有几里之遥,不过几个呼吸时间就铺天盖地而来,近在咫尺,猩红色的火焰掩盖了半边天空。万物生灵分分而逃,鸟兽划破天与火之梢际。引雷成山火,其光夺目,仿佛破开密云,见到得夕阳回光返照,凝结而不去,愈演愈凶。
萧慎刹那间就反应过来了,然而这又如何,终究是难奔过这火借风势。
还是短短一撇之间,他看见一道黑色的玲珑身影,从火海中凌跃而出,头上有着丛生的角。是鹿,黝黑皮毛上数朵金色梅花!
玄鹿!
是数十人,多位修为不差的修士,追踪数白里没能摸到一寸皮毛的玄鹿!
如今,就在他的眼前,萧慎却无暇顾及,运起全部灵,向着清净之地跑去。他本是火灵感,懂得五行相生相克,此处他的术法却束手无策。烈火铺面而来,在生死关头,浩荡的热流却突然绕过他的周身,几寸之地空出一片干净,复而改换方位,越猛烈地烧了起来。
四周都是火海,他迷茫地探入衣中,手心一凉,在这烈火中,竟然感到了如坠冰窖的寒冷!
是一方木匣子里的玄冰寒髓,他顺手带在了身上,竟然在此刻物尽其用了。他把木匣拿在手上,本来令人彻骨的寒意,现在反而成了定心的灵药。
飞灰烟火之中,那到灵巧的黑色身影此时磕磕绊绊地重出火海,走进了萧慎身旁的圈子里。玄鹿身上沾染着血,还有一道似乎是利箭的金伤,一双黑色眼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来到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