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河是水乡,街头巷尾不是平地构成,而是数条蜿蜒水道穿梭在民房楼阁脚下,秋日里泛起阵阵清凉。行船代替了牛马车仗,往来与屋檐之下,一行人捡着路边石板桥走着,叶蓁蓁向燕子一眼两步跑上了桥面,扶着把手看向桥下。随行的婢女阿四看见了,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追上自家女郎,抓着她的一只手,说道:“女郎当心,不要掉下去。”
叶蓁蓁挣脱了阿四,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我站着好好的,掉不下去。我看水也就一个人那样深,既淹不死人也摔不坏,就算掉下去也不打紧。”其实她看上去半个身子都悬挂在外面,但是重心依然稳稳的落在桥上,只不过在旁人看起来好像摇摇欲坠的样子。看着一旁急得不行的阿四,萧慎靠在一边的桥头上,向着上面露出一丝笑意,说到:“女郎,你还是别吓唬你家小孩子。”
听到外人也这样说,叶蓁蓁这才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目光依依不舍地在水面上流连,说到:“原来这桥这么矮,我还想乘着画舫去镇里呢!可惜画舫比桥洞高,这可不成,还好我没要他们过来。”
“阿桃,你又有什么馊主意了?”桥的另一端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萧慎回头一看,一位穿宽袍大衣,束发挽着丝带、面若好女的年少郎君走了过来。在午后盛烈的阳光下,看起来轮廓柔和,唇如丹脂,面若白玉,透出丝丝红润。他穿着木屐缓步登上石桥,身形有些单薄,神色光华却玉树临风、鹤立鸡群,分一吹来,送过他衣襟上佩戴的香囊的香气,若有若无,并不恼人。
叶蓁蓁见了他,眼睛里露出惊喜的色彩,忙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叫道:
“二哥哥!你过来了!”
叶茂见到妹妹,露出了笑容,半是溺爱半是责备的说道:“我要是不来,恐怕我妹子就要轻歌画舫,招摇过市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轻薄少年郎。”
“我是女孩子,所以才想做轻薄郎君。我要是真的是叶家小郎,怕不是早就被阿爷管着了。”叶蓁蓁用佯装哀怨的口吻说道,扯了扯自家嫡亲哥哥的袖子。“对了,这位就是太一仙宗的,萧谨之……道友。”
轮到介绍起新相识的故人,方才一口一个萧郎君的女郎,这才发现太一仙宗后面,跟上这个称呼,总有些别扭。可是若说是道友,这些少年少女之间却也不是和修士一样的交往。
叶茂没有注意到她言辞上这点不顺,过来彬彬有礼的对萧慎说道:“原来是仙丹相送的那位,多谢,以后若是有……”
“……以后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定然是义不容辞。”萧慎忍不住说了一句,只见叶茂愕然愣在原地,便笑了起来。“不过是一些客套的说辞,女郎之前已经和我说过一遍了。一点小事,何必这么客气那?就当我萧慎有意结交不可以吗?”
“那当然是可以的,是我太拘泥于客套礼节了。”叶茂也洒脱一笑,又向着耿进等人点点头,一起走向长宁寺的方向。
长宁寺说来地方并不大,最前面是深朱红色的门楼,当中一条路,黑漆面上有金色铜环的门两边分开,向里面开着。门口一块空地,有一尊宝塔定在原地,有几个香客来来往往,几个念书的学生讲话,几个坐在石板路两旁的摊贩,此外并没有太多的人。门面两旁各自挂着有四块带着花纹的石板拼出的图案,纹路复杂但是画的东西却不甚明确,只能依稀分辨左右两朵出莲花的构象。萧慎盯右边的那朵着看了一会,只觉得好像眼熟,说不清在哪里见过,于是多看了两眼。
长宁寺住持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比丘尼*,剃度了头发,身披法衣,慈眉善目。听说有诸多人前来,便赤足出门相迎,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做出“请”的手势,示意众人走入长宁寺中。
萧慎还在看着墙上的拼画,这位住持慢慢走到他旁边,双手合十,用温和的缓声说道:
“这位檀越所看的,墙上所雕刻的图景,便是西方钵特摩,摩诃钵特摩。年岁已久,现在看不大真切。”
萧慎收回目光,正看到年老的比丘尼眼神澄净地注释着前方,法衣是朴素的麻布制成。麻布,尤其是麻布新衣,本性刻板难变,多为当今服药的士人所厌弃。但是或许是一件法衣穿的久了,尽管干净无垢,袍袖和衣摆已经松软地垂落的地上,看起来和木雕的雕塑一样衣若流水。虽然天色已晚,仲秋之凉从地上涌出,但是比丘尼的双脚依然赤足站在地上,仿佛不曾感到一点寒冷。老尼缓缓道来,吐出一个他听不懂的字眼,或许就是西方的梵语词。
“请问那是何物?”萧慎看了看老尼,又看了看墙上莲花,问道。
比丘尼闭上了眼睛,常年念经的嗓音和缓却也清亮,抑扬顿挫,圆润至臻,她说道:“钵特摩,此云红莲华。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如红莲华。摩诃钵特摩,此云大红莲华。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如大红莲华。大红莲大那落迦,与此差别。谓彼身分,极大红赤。皮肤分裂,或百或多。故此那落迦,名大红莲。”
她念的很慢,讲的也是汉文,但是萧慎却听不真切,只觉得恍惚之间,听到莲华、地狱等字样。与声调变幻之间,好似看到苦海浮沉,等到回神的时候,不由得感叹佛家念起的经文,果然有渗入人心的力量。然而这比丘尼念完这一段,便不再讲下去,一时让萧慎云里雾里,还是不明白自己方才看的到底是什么。比丘尼睁开眼睛后却是另一番神色,恭敬地请萧慎走到长宁寺里。
“这位檀越,请。”
长宁寺里面尽是香烟的味道,正前方的大铜香炉里面烧着百十柱子大红色的散香,看不见一只高香,都是筷子粗细,高高低低的烧着,像是冬日里红树林立。香烟上头的香灰慢慢散开,又好似漫天飞雪。见到萧慎看向香炉,比丘尼又双手合十,道一声佛号,在一旁讲解道:
“此香鼎是小寺的唯一贵重财物,其余并无金属。本寺不尚高香,就算又卖高香者,贫尼也是婉言劝说。是以冷清如是。”
“请问住持,和我同来的几人呢?”萧慎并未顺着她的话讲下去,而是问起了先一步进门的其他人。
比丘尼淡淡一笑,解释道:“叶三郎君和叶家女郎,还有耿进郎君,方才上过三炷香,有弟子带着他们去一般学子借宿的门廊里。几位姓赵的檀越,随几位僧人去后堂观览。檀越要借宿的地方,贫尼也已经差人准备好了,和前几位一处,也是清净的地方。”
萧慎是仙家弟子,自然不会礼佛参拜。比丘尼也没有此意,赤着脚,回身往佛堂走去。萧慎两步跟上,穿过了前面的院子,从侧门跟着比丘尼来到佛像后面,出言问道:“住持为何和我说这些。”
比丘尼用衣袖擦去长明灯上的灰尘,明灯更加明亮了一些,在已经黑下来的佛堂里闪烁着恒定的光芒。她一边仔细地擦着,一边说道:“不过是看檀越有慧根,是个通透的人。”
“在下是太一仙宗弟子,住持如何认为在下有慧根?”
“此慧根非指佛缘,而是说檀越天资明||慧。观达真理为慧,有照破一切、生出善法之能力,可成就一切功德,以至成道,此处至道,非是佛、道某一家之言论,而是自然之理也,无形无相,无始无终。既可以是仙家之太上,生成之柄,造化之源。亦可以是儒家之君子,仁为己德,兼济苍生。也可以是释家之浮图,觉行圆满,如实知见。
若问贫尼何物为道,我当有两字‘如是’以解释。”
萧慎暗自念了一句“如是”,听到这番言论,已经知道自己如何不可能辩论得过比丘尼,于是不在开口,只侧耳倾听,等着她接下来要讲的话。
“方才檀越问莲华为何物。我便尝试一解,此莲华不是世上花朵,也不是西天极乐世界的花,而是在八寒地狱之下。方才门左边之雕刻,为优钵罗花,体态如同青莲,在八寒地狱受罪的人由寒苦增极,冻得皮肉开拆,如同青莲绽开之景象。而钵特摩便是红莲,受罪的人由寒苦增极,冻得肉色大拆,如红莲花。摩诃钵特摩则是大红莲华,因寒苦增极,皮肉冻裂,全身变红,虽然极度华美,却是众生之至苦。”
萧慎听到这里,便淡淡地说了一句:“也是太过于残酷了。”
比丘尼双手合十,凝神闭目,微微颔首,说道:“贫尼道行微末,如果有朝一日檀越能知晓为何众生皆苦,却不能渡,还请告知。”萧慎似是想说些什么,在比丘尼询问的目光下,他开口问道:“我听说,世上有红莲业火。”
“世上确实有红莲业火,不比一般恶业所化,关乎人灵之轮回,天下之业债。”
“人死之后真的会入轮回吗?我不太相信。”
“如果此心不死,便有轮回。如果不入轮回,那世上便没有轮回。”
萧慎只是随便一问,并没有思考她的回答,比丘尼话音未落,他便再次开口,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听说红莲业火曾经为一个人所驱使,但是最后那人却承担了天下罪业,可有其事?”
听到这句话,比丘尼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睛里的澄净,不是年幼孩童的懵懂无知,而是一种修行多年沉淀下来的智慧。她双眼睁开的一刹那,仿佛众生苦海从她眼睛里面折射,滔天气势瞬时迸发而出,排山倒海一样涌过来,仿佛是修为无比高深的修士的神识一样,深不可测,可是萧慎在这种滔天巨浪下站的笔直,目光锋锐而坚定。
只一瞬间,这种气场便收敛起来,比丘尼身后的佛像投下一片洁净的影子,最后一丝夕阳从门缝里透过来,比丘尼温和的目光看着萧慎,说道:
“贫尼法号净空,不知檀越尊姓大名。”
“成州萧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