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萧慎生长的成州和他之前路过的六安,合肥便是一座了不得的大城。在萧慎去过的地方,也只有襄阳有这般的大城气势。作为淮南重镇,合肥甚至比一般的城池有更厚的城墙和更加森严的壁垒,在古往今来的战争中,旧城叠着新城,苍黄色的城墙沉默地划分开吴、楚的分别。
三国时期,吴主孙权曾经从陆口将兵十万,五次攻打合肥,却皆铩羽而归。其中两次,甚至败走的仓皇,反助长了敌人的名声。历来南北纷争,两淮都是纷乱战场,合肥城总是其中胶着的一个点,这更加体现出合肥的重要性:北渡淮河可以直接到达徐州,南渡长江可以直取建康,北有大别山为荆楚门户,对于偏安于南方的王朝总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因此三国时吴国之所以执着于取合肥,也正在于此。
如今是太元三年,距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已经历经几世代更替,有七十年之久。好在这七十年间,合肥城一直是牢牢掌控在大晋手中。或许正因如此,在不过几百里的建康,刚刚登基几年的小皇帝和满朝公卿,尚且能够睡一个安稳觉。而那些好风流雅致的门阀世家,也能够穿着宽袍大袖飘飘然游荡在山水之间,饮酒服药、吟风弄月、泼墨诗文,全然不管世道如何。
往日里合肥城的出入总是宽松的,纵使城门总是按时关闭,但是检查却不怎么严谨。梅雨季节道路不好走,走到六安也过了好几天了。等到六安又因为身份,不得不去几家人帮忙驱个小鬼,看个风水,快入秋了才到合肥。昨天他着急赶路走了一天一夜,已经有些疲惫,没想到今日却要一一排查身份。行走在外,他本来不想露出仙门身份,可是守着城门的一个小吏不依不饶,偏偏要仔细盘问萧慎的身份。
这当然是因为他看到萧慎只身一人,连一个随从也没有,应道不是士族。虽然佩剑带着行囊,牵着马,倒是有几分略有家才的士字模样。然而做了吏员时间久了,从李四的经验来看,只要不招惹到在任官员和世家子弟,便是寒门士子这些读书人,任由一番欺上瞒下做法下来,也是可以随便欺辱的。这些招数无往不利,多少人都控诉无门,只能乖乖接受盘剥。
如果是平常,其实也没有人为难这样的青年士子,毕竟宁欺老人,还是不要和少年人结下仇怨。要是说话的人好声好气,萧慎也就悄悄地把太一宗透露出来,相安无事。
眼前的李四却斜着眼睛看人,细眉鼠目,一身严整但是颇有脏污的衣服让人望着生厌,如果是个念过书的人,难免会想起“脏、污”的含义。李四拽着强调,讲着方言,萧慎又听不大懂,磨磨唧唧讲了一大堆,间杂这能听到一些字,大概是要进城文书的意思。末了手比划一个巴掌,这回倒是听得出来,他用油腻的声音说了一句:
“五十钱。”
这是要五十钱买他的公文。不知道李四今天到底为何平白无故的刁难,正巧萧慎疲惫一天了,心里不爽,早忘记了什么礼节清正,冷笑一声,说道:“五十钱比一户人家一年的饭钱还多,我哪里出得起。”
李四挑起了他的鼠目,一捻嘴唇上了两道胡须,仍旧伸出一个巴掌,还是五十钱。虽然是坐地起价,不过他本来没想真的收这么多,只是等着萧慎着急了,来说两句好话,就把价格降一降,稍稍收取一点油水,看一眼这人无可奈何的样子,便可以心情舒畅,放他一马。
他心里的算盘敲的震天响,萧慎却不准备买他的帐。冷冷看了李四一眼,忍住了拔出佩剑的冲动,硬生生憋出来一个笑容。这个笑只在皮肉,眼睛里却夹杂着冷冷的怒气,让李四心里忽然一凉。
“这小子如此年轻,像个读书的,但是不到弱冠的年龄,有是一个人出门,应该没有什么。他若是动武,正好这边的军士能压制得住。”李四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是周旋这么久他已经发现萧慎佩剑缀玉背书,还牵着一匹枣红色的良马,举止不凡,心中产生了淡淡的后悔,不动声色地往后面退了两步,准备自保。
萧慎却笑着说道:
“我身上没有足够钱财,不如拿玉佩相抵押,汝意下如何?”
说罢摘下腰间玉牌,还是噙着笑,慢慢递了过去。他的笑意让李四有些毛骨悚然,但是手又忍不住地往前伸出去,想触摸那洁白润泽的白玉牌。心里面天人交战了一会,终究还是伸出了手,眼神狰狞而贪婪,往前快步走了两步,一把抓住玉佩,凑近了定睛一看。
这一看却让他大为惊骇,玉佩形如令牌,虽然他认不出河南好玉,但是其光泽是显然的,重要的是上面阳刻着四个子,他认不得生僻字,但是这四个字形态简单,非常好认,那便是:
太一仙宗。
“太一弟子,萧慎,叨扰许久,还请见谅。”萧慎声音里甚至还是笑着的,声音很轻,却在初秋直接让李四如坠冰窖。
认出来的一瞬间,玉佩从他手上漏下去,萧慎轻轻一拉上面的绳,宗门玉牌又挂回他的腰间。李四想张大了嘴巴,却四肢僵硬,说不出话来。他早该猜到,这样气宇非凡的年轻人就应该是仙门中人,是和世家子弟一般招惹不得的仙师,怪他之前愚钝没想到,竟然招惹了这样的祸端。
李四先前听在有司同做胥吏的人闲谈,讲过处理户籍的难处。其中之一便是除去侨土黄白之分*,另外就有繁杂的士族薄谱和修门户籍。如佛寺还好说,毕竟出家人大概就在寺庙里,所管辖的佃户也在庙宇周围,白纸黑字写着。可是各个宗门就不好说了,其一是隐藏在山川云海之中,有自己的田地居民,有点大宗甚至下属好多个村镇的居民这些人的户籍都是不算入朝廷的。太一宗鼎盛时期,因为其地段勉强算得上中原边界,所以更引人注目。现在不像之前的庞然大物,但是仙家气息尤自凛然。
李四哪里敢惹?只怕修士发起怒来,罔顾世俗法度,当场让他血溅三尺,左右也无处说理。
宗门信物和官府文书或者一般出家人的身份文书又大不相同,像这样名山里面都宗门,都是有这自己的独创信物,才不管外人怎么看。不过南派这些宗门的信物,虽然没见到,识字的人也听说过大概。而且仙家的宝贵与灵气,总归不会认错。
他僵硬地抬头看了一眼萧慎,正巧萧慎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剑未出鞘,但是他已经感觉一股剑气封喉而至,整个人的流血也就被冻住了我,当即腿一软,勉强凑出一句“神仙饶命!”便扑通一声,半跪半摔倒在了地上。
这却是错怪萧慎了,他并没有放出剑气,也没有用什么术法,至于一剑封喉更是只存在于李四的臆想之中。萧慎本来正因疲劳而看什么都有些厌烦,加上被盘问起来,感觉颇有锦衣夜行的不快。他本性就不是仗势欺人胡作非为的,心中又有大是大非的约束,李四这样前倨后恭,他的火气已经消去大半,看到他正要下跪,只觉得好笑。碍于周围人的目光,萧慎无奈拽起这人的领子使他站直。
“这位道友,可是太一宗萧谨之?”
门内街道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里忽然走过来一个人,高呼萧慎的名字,他便不理着胥吏,寻找叫他的那个人。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相貌算得上清秀,凤眼薄唇,但是身形稍显单薄,落到人群中不甚引人瞩目。他身披斗篷,腰间悬挂着一枚青囊,步履匆匆走了过来,见到萧慎,露出深深笑容,颇有江湖气的一拱手:
“在下赵听松,久仰,正有一事想和道友说来。”
听到赵听松说出自己姓名,萧慎还了一礼,问道:
“不知足下找萧某何事,如何讲来?”
赵听松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在下现在正借住在城中故人宅院里,无妨去住处一叙,有向飞白向先生的一封书信在此交与足下。”
萧慎欣然应允,跟着赵听松走进合肥城中。被忽然遇到似乎是熟人的萧慎抛下,李四这才回过神来,能站得稳了,早就吓出来一身冷汗。等到他能正常讲话,萧慎早就和赵听松穿过好几条街道,来到城西北坊间的一户宅院里。
这座宅院门户不大,深瓦、白墙、窄门低眉顺眼的坐落在那儿,有些徽州庭院的味道,门两旁的石柱上雕了一个“耿”字。赵听松敲了敲漆黑木门上的铜环,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守门的老丈,见到赵听松,笑到:
“原来是赵二郎君,请进。”
“此处是耿昌盛公在合肥的宅院,耿公是徽州人士,行商有富贵家产,又好结交名人豪杰。其中联系,等一会见到信件便知道。”又向老仆说道:
“这便是那位萧慎,萧郎君。”
那老丈忙笑着过来引路,应当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便口称仙人。这一个一个未曾谋面的人都好像认识萧慎,虽然有向飞白提到过,他也觉得非常神奇。赵听松客气了两句,两人走了过去。狭窄的门后竟然另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