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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秋兔之毫

同年八月,建康城。

今年入秋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往年八月虽然月桂已然含苞待放,但是凉意还没有出现这座古之金陵,帝王旧里。可是今年不同以往,六月水灾刚刚平息,江南的年成尚且不知道从那里能收得回,淡淡秋气已经沿着秦淮河侵入建康城。天气比往年冷,昭示着下一个秋冬并不好过,王城之外,有些地方的一方长官已经开始捉摸如何交下一年的赋税。虽然现在鼓励开荒,农、商赋税都看上去比较轻。可是如果真的能轻松应对,各个州郡的税也不会积压到甚至数十年之久了。

然而,无论地方上官员假借“迎送”之名的贪墨有多么猖狂,建康城里的王公贵族是一概不关心的,就连对于近在眼前的恶寒天气,也没有任何预料——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这一年的金陵不过是一年一度秋风,涛涛江水映照着钟山斑驳的过早的金黄色倒影。如此观之,飘飘摇摇落下的红叶黄衣,华美而让人叹惋。城北雄壮波澜,城南长干里秀丽婉约,秦淮飘摇着佳丽的馨香,富庶繁华,各有风景。

淮水之畔是层层叠叠的边淮列肆,个中繁华之处,只要是去过一次建康的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一整天。

擅长清谈的士子们见到了初秋的景象,也少不了悲秋伤春、参玄悟道,末了再感叹一句: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人生苦短,何不秉烛夜游,欢度良宵?

可是这般的雅兴不是人人都有的。

向飞白走在秦淮河畔的宽阔街路上,脚下踩过无数的落叶,默然不语,步履匆匆。他也不左顾右盼,倒是惹得赶路的小黄门搭着笑着提醒道:

“先生慢点,小心脚下。”

“无妨,我还是快些走路。”

到了讲话的时候向飞白原本冰雕一样凝重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依然是平日里俊逸儒雅的样子,旁人看了,只觉得是仙门中人,潇洒出尘。

可是真的仙人,飘渺无形,有事和有缘人相见,有时游访名山,绝不会匆匆走在京都名利场中。说是京都,也不够确切,毕竟朝廷从未正式宣布建康为京师,只能含糊过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官道另一侧则没有街道市的喧嚣,向飞白走在这里徒然产生一种迷茫和别扭的感觉,不为别的,就为他一袭白衣素履,踏上了这闻名天下的乌衣巷口。

走到巷口,向飞白慢了两步,向内城一瞥。朱雀桥横跨秦淮,桥头两只铜雀望着深似海的、进退宏丽的乌衣巷。秦淮河对面就是王朝的太社和太庙,昭穆严肃,在金陵八月的桂华里独领一片苍青。他看了一眼,便收回眼光,转身向南,往长干里走去,引路的小黄门也不搭话,只顾客气和带路。

道场寺占据方圆数里的地方,伽蓝华丽,前后园林一应俱全,更有藏经阁和专为王侯将相准备的礼拜住所。这样一座大寺堪为王朝佛法的中心,但是却尚未建完,只有未曾装饰的主殿和几个小阁子,其余的地基都空在原地,从太宁初年兴建开始,至今已有五十余载。

向飞白说到底还是仙家子弟,但是当今天子,现在却要在一座佛寺里见他。

穿过层层叠叠的回路,换了一个又一个内侍,门上的帘子一挑,并不宽敞的书室便一览无余,缕缕檀香夹杂着烟火气顺着门窗飘出来,向飞白跨过门槛,说道:

“臣向飞白,拜见陛下。”

说着作势要拜,司马曜早就撂下手中笔,一把拉起他,说道:

“先生何必如此,岂能让仙家行礼。”向飞白也没有真的坚持,平身入座,就在司马曜刚才写字的那张桌子左手边,他侧着看了一眼上,少年天子华服严整,进退皆备,轮廓秀雅却初具威仪,和传说中喜欢谈玄论道的天子不一样,倒是和当年自幼聪颖有气量,曾有一面之缘的皇子昌明*重合起来。

少年天子仿佛是真的把向飞白当做故人一般,诚挚地请他入座。向飞白看到桌上的纸笔,熟宣如雪,笔身雕琢华彩,末端系着朱绳和青玉翡翠,首端一点墨迹,气势如风骤雨,并不拘泥于规矩,缺自成一派,风华已具。

天子笔管,以错宝为跗,毛皆以秋兔之毫,官师路扈为之。以杂宝为匣,厕以玉璧、翠羽,皆直百金。**

见到向飞白看纸上的字,司马曜也不以为忤,摊开了整张纸,摆在他面前。他写的是几行书中文字: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慎静而尚宽,强毅以与人,博学以知服;近文章砥厉廉隅;虽分国如锱铢,不臣不仕。其规为有如此者。 ”

罢了司马曜还问道:“先生以为,这句话该当何解?”

这一段出自《孔子家语·儒行解》,本意是鲁哀公问孔子什么是儒者之服、儒者之行为,孔子列举了多种,其中一种便是如上。司马曜未曾元服临朝的时候,就曾和谢安学习《孝经》等典籍,儒学经典都能倒背如流。但是唯独这一段“不臣天子,不事诸侯”,是谢安、王坦之或许都会刻意回避、只字不提的。

今日在寺中见仙门中人,司马曜和向飞白说的第一个,不是谈玄论道,不问道家经典,甚至也不问佛法,只挑了儒家这么一段出来,其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些微妙。

向飞白略一思考,拢了拢袖子,正襟危坐,答道:

“是《家语》中的哀公问儒,孔子列举的一重不出仕为臣,只隐居修炼品德、博学广记的儒者。”

“隐居而不济世,也算得上‘儒’吗?”司马曜把笔端正地挂起来,好奇地问道。“那么像先生这样修仙的的人,亦可以称之为‘儒’。”

少年天子的右手边压着一本书,薄薄的一册,看样子是旧时候奏疏。题封上有“七项事宜”字样。看到的人未必想的起来,但是向飞白是个仙家另类,又和琅琊王府上有些交情,通晓政事。此时此刻,看到这几个字,当下明白了书桌上放的是什么。竟然是当年桓温的《七项事宜疏》。

故大司马桓温虽然骄横跋扈,凌驾于皇权之上,但是治国之才确实是不差的。这篇文章针砭时弊,鞭辟入里,坦言了时下七大弊病,甚至大胆提到了使用寒族人士,为国家效劳效力的说法。这篇虽然字字见血,但是实际上让许多世家暗自不满,甚至后来的谯郡桓氏也并不依照。

这篇档案的出现让向飞白有些惊讶,想不到司马曜看起来年轻,却心里有着治理天下之心。明白了天子的愿望,向飞白就不再以太一宗修士的身份自居,只从自己的角度回答了这个问题。

“从小处看,当然所学略有不同,不过修炼自身的态度大抵相似。从大处看,儒者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他停了停,见司马曜认真听着,便继续说道:“所以,远在有儒家之前,先贤就有言,为人当作君子。凡是为了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臣愿效仿。”

司马曜笑了,连连说着“好”,叫内侍过来,收起了桌上的纸笔,这才端上了煮好的茶茶盘摆着铜钱大小的香炉,合着盖子,微不可见的香雾慢慢渗出。向飞白侧身端坐着,一身白衣,行为举止对于修士来说,可以算得上拘谨了。无论是从臣民见天子,还是皇权见修士,这都不怎么符合礼节,但是当下无人介怀。

天子没再说诗书,开始问一些名山风景,云游见闻,和天文星象,向飞白都一一作答。

“对了,向先生,不久前夜里坠星,落于海滨,这有什么含义吗?是不是不太好。”司马曜想起一直担忧的一件事情,有时还信不过宫中掌管相关事物的官吏,就趁机问向飞白。

向飞白在席间慢慢不在拘谨,便笑道:“是说七月见流金与北方虚宿,星坠射阳、盐城。这一回臣亲眼所见,并不是长星之类,或许是有仙人下降,还在我国控制方域之内,应该是好事。”

有了这句话,司马曜便放松了许多,听到神仙的话,又激起了求知的想法,说道:

“当真如此?那如朕也能见到仙人就好了。”

“到底能不能有缘,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后臣去了就知道,不过陛下留臣在建康有事,只能换人先行。”向飞白说。

对于这个请求,司马曜却为难了了起来,连自称都不再用,说道: “我实在是想向先生请教,但是现在玄学太过于盛行,非我所愿。所以这个人选不能从宫中派出,不如先生想一想吧。”

向飞白伸手打开小巧精致的香炉,用针轻轻拨动了一下香灰。他下手细而且稳,并没有扬起一点灰烬,只有殷红的星星点点暗淡下去,一点余香满席飘散。

沉默了一会,他说:“臣有一位师弟,名叫萧慎,志存高远,品行纯正,可以担当。”

“他也和先生相似吗?姓名听起来,莫非是兰陵萧氏出身?”

提到门阀世家,司马曜的语气便不那么热切了。

“同姓氏之人或许也有些渊源,不过据我所知,谨之家中几代人都居住在成州,户籍都再太一宗,一直清贫。”萧慎家里当然并不清贫,成州很多户都受到太一宗荫蔽,但是萧家还是另有不同。向飞白却这样说。他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又谦虚道:

“至于是不是相似,飞白是宗门不才子弟,谨之师弟是掌门亲传,这大不相同。”

天子又满意地笑了,要派此时尚不知情的萧慎去射阳。眼看时候不早了,亲自出门送行,向飞白一再推辞,无奈司马曜坚持,只能作罢。

走到佛堂门口,司马曜便放慢了脚步,跟在侧后方的向飞白也停了下来,抬头正好看到巍峨却可亲的佛像,两旁供奉的瓜果也是秋天的时鲜。少年天子看这佛堂高耸的辰宇栋梁,目光深远清明,他忽然说道:

“先生,如果朝廷征辟先生为尚书郎,如何?”

向飞白瞥了一眼高耸的大堂上,低头说道: “山野散人,不能承此大任。”

司马曜收回远去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得道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他知道,不是说向飞白如此淡泊,而是即使他真的能许下尚书台这样机要的官职,朝中也不会答应。单说甄选人才的太常陆纳,便是名门世家,王城公卿在这等事情上,宛如铁板一块。

他再没提过政治,一路闲谈,直送向飞白到寺门外,旭日西沉,八月秋风正飒飒吹动着一片佛门经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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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曜字昌明。

**出自《西京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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