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慎就这样被绾秋拽着走到了这间房的后厨。
说是后厨,其实也不过是一扇挡雨的茅草棚顶两面挡风的篱笆,一面档火的矮墙而已,再城里面算是寒酸的。
毕竟是半回忆半重构的化影,城郡街巷的外在与里面,并不想符合,徒生颠倒错位之感。
绾秋轻咳嗽一声,撂下了盛满红小豆的土瓷碗,几颗豆粒随着沉闷的轻碰声激荡动摇,从碗里面一跃而出,滚落到灶台下面。炉膛里格外的干净。按理说长年累月开火,总会积攒下来扫不干净的灰,如果这家人日子过的顺心,锅里还会有一层擦不净都油渍。可是在这里,一切都整齐的异常。
女郎把期冀的目光投向萧慎,萧慎福灵心至一般,立刻就懂得了她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是不知道怎样煮饭,对不对。”
萧慎半是无奈,半是忍笑。原来绾秋仙子拿难得一次想求人,还抹不开面子的假装,不是为了别的,竟然是为了吃饭这点小事。
“虽然我是郡城贫寒人家出身,但是入宗门太早……甚至不曾学会怎么煮米……”
她话说中讲的理直气壮,声音却越来越低,萧慎逮住话头,毫不犹豫地拆穿了她:
“‘如果你不吃的话,我是想吃的。’这不是你刚刚说的原话?”
绾秋一向是不肯服软认输的性格,被萧慎这一反问,尽管人家说的都对,也努力板起来脸,装作自己占理的样子。
“没错。”
“那你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我帮忙?直说就好了。”萧慎回答,自端起矮矮的土瓷碗,一只手稍稍有点倾斜,又滚落了满地的红小豆,他这才发发觉自己端碗的姿势不对,平着放了回来。萧慎本来武学底子是很好的,一碗水端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半点波纹,不过刚才却不知道为什么,走了一下神。
“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就这样答应了?”
一股淡淡的疑惑涌上了绾秋心里,她自然知道萧慎有时候会呛话,也会开一些没由来让人恼火的玩笑。但是本身自然还是名山门下、被师尊以旧时风度要求的这么一个年少修士,虽然行事风格严谨而成熟,到那时本质还是少年人,就算勉强称得上正人君子,也不以清正观之。怎么说,也是要嘲笑一两句,才像是萧慎一贯的样子。
这时候她却忘记了,她口中的一贯,也不过才三五日而已。萧慎本来不是张扬的人,纵使见过一面,也总不会让人记忆犹新。然而萍水相逢,绾秋不知不觉间,已然将小自己两岁的少年人当成旧相识来看待了。
“我去舀些水,你要跟来么?”踩上那几乎和平地差不多的门槛,萧慎又回头问道。
“不跟着,难道还能被你拖着不成?”
萧慎礼让起来,绾秋却又一丝丝微妙的火气没散,连讲话都不像之前那样柔和,带上了一种烟火气。不过正如沉水香一样,绾秋温和静雅的与人说话,那是出门在外的疏离,唯有放下隔阂,才能看出几分心直口快。
萧慎没有想过绾秋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心意一物,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除非鲁钝到一定程度。
巷子里就是有引流的水渠的,只是不知道在哪一家的门户里面。绾秋不好意思再把东西扔给萧慎,于是就独自抱着一个人头大小的水坛,衣上环佩敲着陶瓷叮当作响。环佩之声悦耳动听,固然和木琴的声音有些相似,但是其动听更多是因为,琼华乱玉总是伴着佳人翩然出现,叮咚响上几步,又擦肩而过,消失不见了。是邪?非耶?
对于佩戴它们的主人来说,稍稍相碰就要发出声音,则是有点让人烦躁。绾秋常常将衣袖折一下,一步一步就化作悄无声息。跟在朱红色绸缎后面的,却间接错落地响了一路。
如果说女郎是故意的,可她两只手抱着水罐,也空不出来余闲来整理一下衣袖;可是若是说她本来无心,也不尽然。
溪涧不急不缓,水性清冷,和进入峡谷是就相伴的那条水流一般无二,从山上的水流引过来,流淌青石的细渠,由坊入户。萧慎有种感觉,这条溪水是不属于这画中幻境的,甚至也不属于东官郡城里,而是相承自“三道闸”下,由真入虚,也必然出虚入真。
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
萧慎接过瓦罐,放在切了一半的竹筒下面,清水伴随着流动的声音满满涨上来,他请了清嗓子,宛如在说再平常不过的闲话:
“其实……我也不会煮饭。”
“你不会吗?”
这句话一问出口,绾秋暗自“呸”了一口,心里想道:这明是句废话,萧慎虽然不是士族出身,但是十五岁才上山,自幼读书的,一猜便知道来自富贵人家。柴米油盐的琐事知道一些已经是心细,怎么会事事都通呢?
这时候,她又不去想自己之前,想当然以为在这秘境里自己难办的,都由萧慎帮一把的想法了。也不是产生什么依赖,而是看他的心态,就像是万事若定一样。
“我要是什么都会,如今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要不是他说到这,几乎都忘记二人还困在阵中。绾秋看着断线冰珠一样的清流,忽然想起入阵已经很久了,问道:
“那你现在还能解阵出去吗?”
“很难说。”沉吟片刻,萧慎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现在锁在的地方,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阵中与阵外衡量了,只能寻找契机,不过之前的重重险峻,我觉得是不会有了。”
“哦。”
绾秋轻声应到。不几时,萧慎觉得手上一轻,“漱霞”悄然落地。
烟霞飘散的时候,并未委于尘土泥埃中,仿佛游龙一般随着主人的心意舒卷,翩然落回了绾秋手中。萧慎愕然,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绾秋一开始像是雕塑的瓷人,完全没有解释两句的意思。可是看到萧慎惊讶地看着他的眼睛,明明没有更多失落感,但是绾秋硬是从里面读出了半分,胭脂早就洗去的薄唇略有苍白,微启道:
“既然我们已经无需维系这条线,那就收回吧,倘若习惯了,那万一遇险,真的不太方便。”
说着想起来不久前跌入怀中的事情,脸上泛起一丝热意,忙看向别处。
别处红绸落地,如骤风一剪而碎。
瓦罐空荡,除了水米,没什么他物。本来不是必须吃谷水,绾秋也不管味道如何,任由萧慎指尖弹出源源明火,点着水边枯蓬。烟熏火燎的气息摔破了爆竹一样四散奔逃。
“习惯确实是很让人恐慌的事。”牵线一掉,萧慎若什么重要的东西远遁了一样,从纷杂里扯出话引子。且不管是儒道释那家的理论,也不管萧慎是附庸风雅还是真心话,此言正好中应着绾秋一直久久困扰着的思绪。熟识确乎可怕,所以一旦过于喜爱什么事物,总是要一刀两断的,以免日后在断的痛彻骨。绾秋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今天再想到这,听到萧慎和自己想到一处,无论是真是假,都突然有种悲凉。
心房里一个隐约的声音告诉她,灵识宗内忧,南修仙派外困,自己一个女郎在世上又没有多少亲故。等到走出别山地界,就要一微薄修为面对修、俗的纷争。恨不得和一人多在这清静幻觉中待上很久,一如今日柴米油盐、清水桃源。然而终究不可能。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身揭开盖子,水雾上行,眼底朦胧,粗糙米香灌入脑海。问起为何低落,也不答。
究竟何时,她竟然将碰水相逢的萧谨之,当做似知己而非一般呢?
是夜无话。月上半瓴,外面蓦地传来一阵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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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南渡,国势至弱,元帝为中兴主,已有雄武不足之饥,余皆童幼相承,无足称算。然其享国百年,五胡云扰,竟不能窥江、汉,苻坚以百万之众,至于送死淝水,后以强臣擅政,鼎命乃移,其于江左之势,固自若也,是果何术哉?尝考之矣,以国事付一相,而不贰其任,以外寄付方伯,而不轻其权,文武二柄,既得其道,余皆可概见矣。百年之间,会稽王昱、道子、元显以宗室,王敦、二桓以逆取,姑置勿言,卞壶、陆玩、郗鉴、陆晔、王彪之、坦之不任事,其真托国者,王导、庾亮、何充、庾冰、蔡谟、殷浩、谢安、刘裕八人而已。方伯之任,莫重于荆、徐,荆州为国西门,刺史常都督七八州事,力雄强,分天下半。自渡江讫于太元,八十余年,荷阃寄者,王敦、陶侃、庾氏之亮、翼、桓氏之温、豁、冲、石民八人而已,非终于其军不辄易,将士服习于下,敌人畏敬于外,非忽去忽来,兵不适将,将不适兵之比也。
——《容斋随笔》
自西朝不纲,东晋迁鼎,群胡沸乱,羌狄交横,荆棘攒于陵庙,豺虎咆于宫闱, 山渊反覆,黔首涂地,逼迫崩腾,开辟未有。是时得失,略不稍陈。近至元嘉,多 年无事,末路不量,复挑强敌。遂乃连城覆徙,虏马饮江,青、徐之际,草木为人 耳。建元之初,胡尘犯塞;永明之始,复结通和,十余年间,边候且息。
——《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