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三年二月戊午日,晋襄阳城破。
火光映透夜色,低垂的云被满城火势几乎点燃。攻城的士兵甚至不需要点起火把,就能看清地势,一鼓作气,呐喊着冲进襄阳。无数拆下的木板充作船桨,搅动着夜晚开阔的水面,火光和星辰碎落在漆黑的汉水。
看来北秦对于这一战是早有准备,已有备击无防,安能不胜?不到半个时辰,襄阳各门都尽数沦陷,根本没有给人以反应的机会。
襄阳城督护李伯护如何得罪了朱序,朱序又如何像是李伯护的儿子李沛信中所说“无义于家公”,萧慎一概不知。城门起火,可能是因为李督护防火,但是也可能有别的内应。
苻丕并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他之前的战术很简略。在被称为“夫人城”的韩夫人建立的墙下面吃了一个小亏之后,他就不再急于攻打,而是单纯地消磨着南晋的军队。这种消磨还是建立在桓冲支援不力的根基之上。
然而到了冬天,苻坚传书令他今年开春必须攻下襄阳,加上粮草供应已经不在充足,他只能周旋而寻找机会。从秦军一方来看,这深思熟虑之后找到的时机显然不差,襄阳虽然死伤不多,但是溃败的形势昭然已现。
城上火光虽然明亮,但是夜深时分,两军交战的喧闹厮杀,还是掩盖不住森森凉意。
泽国春寒。
自古有句传言:纸糊的樊城,铁打的襄阳。说的便是襄州和江对面都樊城,此处乃是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固守,则从北门而来的敌军莫不铩羽而归。是以以襄阳的薄弱守备,还能屡次过江侵扰秦军。
然而独木之力终究难支,一夜刀兵过后,平旦时分,整个襄阳重归寂静。太守府升起将旗,凛然的大字已经换了名号。
李伯护愤愤然站在一侧,如蛇吐信般的目光紧盯着朱序。这位曾经处处压自己一头的长官,现在已经缚手廊下,低头不抬,当了阶下囚。李伯护心里本来应该豁然开朗,但是想不到城破前夜,自己的儿子竟然死在这个人手中。
“早该让沛儿出城不回的,这会倒是白白的……”
他心里暗道,想象着朱序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心中满是小人得志的快意。不过过一会他就会知道,李沛出城与否,对于他们父子二人的结局,恐怕没有丝毫影响。
不同于败军之将朱序,萧慎身上没有绳索,也没有人用兵器指着他——虽然有那么几个人警醒地盯着他,但是忌惮远多于敌视。他看向台阶上面,一位身披鳞甲深青战袍,头戴雕翎盔,着皮战靴的主将,必然是苻坚之子苻丕。
苻丕没有先理会萧慎,刚刚打扫完战场,他一挥手撩起战袍,坐在了太守府主位上,有条不紊地安排城中事物。就在今天前,坐在那里的还是朱序。半晌过去,苻丕口干舌燥,李伯护颇有眼力地借过一军卒手中的托盘,把一壶热水端到案上。
“将军……”李伯护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刚一开口,苻丕就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他胆战心惊。
“啊,对了,还有你!”
苻丕随即喝道。
“来人!把李督护拖出去斩首示众。”
早有两人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架起李伯护,全然不管打翻的茶壶。李伯护膝盖瘫软,双手拼命挣扎,口中大喊:“李伯护无罪!将军!我才打开城门,为何如此对我!”
人之将死,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嘶喊。其凄厉震耳,有如猿嚎鸡鸣,入耳仿佛能刺穿心肺。萧慎平生第一次听到死声,简直不像是人能够发出的。然而在场的诸位都是都是身经百战,此时安之若素,并不以为意。
苻丕冷笑一声。他回想起数月在襄樊徘徊不前的经历,心中隐隐有些快意。他的父亲,天王苻坚之前送了一把剑给他,说是再不能攻下襄阳,有何脸面回来见他?如今大局已定,不妨杀一个令人生厌的小人。
他往门外一指:“如此不忠不义之人,符某可不敢收留。”
斧落之处,叫喊声戛然而止,李伯护人头落地。
苻丕慢慢放下手,但是并没有坐回座位,而是慢慢踱步,走到萧慎面前,斜觑。
“你是何人?”
“太一宗,萧慎。”
萧慎淡淡答道,并不背这种威慑吓到,一双眼睛穿过两旁兵将,看到了为首的、特立独行站在那里的人。饕餮面具的人,也正用冷嘲一般玩味的目光看着他。
“哦?那你是来帮助的晋军的吗?”苻丕并没有太过警惕,如果萧慎帮助自己敌方,那么方才他早就出现在前线了,而不是等到现在才来见自己。
果然萧慎答道:“不是。”
得到了预想中的答案,苻丕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正眼看他,说话也客气了很多:
“既然如此,不知先生来襄阳何事?沙场刀剑无眼,希望不要惊扰先生。不妨让某派兵士数十人,护送先生出城。”
旁边站着一个文官模样的人,似乎言又欲止,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话。萧慎又瞟了一眼凌霄宗修士,见他没有想干预的意思,就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来襄阳,原是为了护送我师尊的故人离开,全然不知道战事,所以被困在城中。”
“那你想要带走什么人?”
“韩老夫人。”
“韩老夫人……”苻丕重复了一遍,觉得听起来有些耳熟,但是想不起来。便问旁边的人:
“这韩老夫人,有什么来头?”
“将军,就是筑内城抵挡我军的那位朱序的母亲。”文官早就想说话,听到苻丕这一问,连忙回答,同时微微摇头,暗示苻丕不能答应萧慎的要求。
“那……”
见到苻丕犹豫,文官趁机继续讲道:“天王想要收服此人,现在只捉拿了他,却放走了他的家人,这恐怕不行。”
“我只知道来见师尊的故人,令其平安归来,好对师尊交代,并不知道什么朱序的母亲。”萧慎说。
“罢了,不过是个老妇人。”那文官还想说什么,苻丕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看着萧慎。“如果先生没有别的事情,那就可以带着这位……韩夫人,从东门出城,我绝对不加阻拦。”
“多谢将军理解。”萧慎微微欠了欠身,依旧不卑不亢。随后单手按剑,快步走出太守府,韩夫人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被围在兵士之中。萧慎走到车前,低声说道:
“夫人,已经妥当。”
“将军,下官还是觉得不妥。”文官几步赶上苻丕,低声说道。
“你多虑了。”苻丕满不在乎地说,拍了拍他的手臂。“何以聚拢人心,唯有仁义而已。天王若在,定然与我相同。”
说罢快步往前走去,留下文官一人唉声叹气。人说苻丕宽大,说不好听的,就是根本拎不清。
“是我看走眼了。”
饕餮修士叹气,倒拎着那根刻了符箓的法器,穿过层层守兵,沿着关门闭户的大街往北走去。两旁列队的士兵面面相觑,知道这是将军请来的高人,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
不知道是为了与人为善,还是不放心萧慎的身份,苻丕竟然亲自送马车到城门口。
襄阳护城河最窄的地方也有百二十尺宽,城门缓缓降下,离水尚有半尺的距离,落下的风就能惊起一阵波澜。进城的时候萧慎没走过城门,想不到出城却好大排场。
韩老夫人上车先走,萧慎牵着马跟在后面,刚走出城门,就看到了迎面的大军入城。
为首的是一位鲜卑大将,兜盔形如狻猊,虽不年轻却浓眉朗目,身后威武的军旗招展着。他连人带马都披着重甲,身侧挂着马槊,单单刀刃就有三尺长,寒光粼粼,威风八面。
马槊在重甲之下威力无比,最开始从北方传来,渐渐成为风靡一时的重兵器。但是马槊工艺复杂,不仅要千锤百炼,而且每三五支才能做出好用的上品,所以一般只有出身高贵或者统帅三军的将领才能使用。
这位将军,乃是二者兼有之。
从前日和朱序的交谈中,加上那人身后的军旗,萧慎认出这是三路军马之一的主将,慕容垂。如果不是他无意进军,甚至很识相地等到了苻丕胜利之后才亲自进城,根本轮不到能力平庸的苻丕来攻陷襄阳城。
萧慎努力回想,但是他常年在山上,所能想到的实在是有限。唯独感谢师兄向飞白,关于神州局势,天命易数,向飞白教了他不少东西。
他回想着襄阳城里挂着一幅地图,苻丕领重兵强将七万之多,兼前锋一万精骑兵出鲁阳关。慕容垂则将精兵五万余人从秦之京畿地出发,分路会师襄阳;加上杨安的樊城众多人,总数在二十余万,是襄阳守军的十倍。如此众多的人却这样着急地拿下襄阳,其中是否有什么深意?
向飞白是太一宗弟子辈里,唯一擅长观星象的。太元二年,二月,火星守羽林,传言此相意味着禁兵大起。九月壬午,金星昼现在角。角宿,兖州分野,向飞白游历建康都城,为天子曾解答星象,他说金星昼现主有战事。这句话正好对谢太傅的心事,谢安称赞了向飞白,不说他仙法精妙,却说他心思敏捷。
在传道堂和萧慎闲聊的时候,向飞白便提过襄阳,也提过慕容垂。萧慎此时此刻倒是后悔没有好好记住。
慕容垂走到城下,见到萧慎出城,竟然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向他点头示意。居高临下,日出东方,重甲骑将的整个人散发着沉稳的锐气。慕容垂马槊一横,身后百八十位骑兵整齐划一地停下来,给萧慎让出了浮桥,这过程中,竟然没有发出除了马蹄和兵甲之外的声响。
虽然他们两个相互不认识,但是萧慎丝毫不怀疑,慕容垂定然消息灵通,在城里发生的一切他早就了如指掌。
少年没去仰视他,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早春黎明的冷风里随风飞舞,踏出一路烟尘。
慕容垂收回目光,轻轻碰了一下战马。这匹来自北地故土的战马跟随他很久了,不用扬鞭勒马,就能懂得他的意思,随即不紧不慢地跨过护城河上。临到桥边,慕容垂这才下了马,用一只手轻轻带着,走到苻丕面前,问道:
“那是什么人,在大清早就出城?”
“南方太一宗的弟子,巧合在城里办事罢了,我放他出去。”
苻丕看着这位已经不在年轻的名将,早晨攻破襄阳的兴奋,忽然荡然无存。比起打不下襄阳,苻丕更担心的是慕容垂先他一步突袭,夺了自己的军功,好在慕容垂在一旁按兵不动。可是转念一想,又仿佛是这个鲜卑人在那儿冷眼旁观他的一次次手忙脚乱。
他看着萧慎离开,压下炫耀功绩的虚荣,轻描淡写地说道:“对了,慕容将军,你也是有过仙缘的,看他如何?”
慕容垂抬起右手挡住初生的太阳,眯起眼睛。
“那后生吗?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