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州往东一百里路,就是东临的最后一片山,越过了这些山峦,就能看到汉水流域广阔的平原,和可望不可即的北方。
然而对于修仙者来说,天下之大,没有一个地方是他们不能去的。仙门弟子并不需要在寻常的散兵游勇面前退缩。经常下山的向飞白和萧慎说的清楚,即便是严阵封城的时候,只要露出太一宗铭牌,连世俗里一般王公贵族,也会以礼相待。有时候甚至连信物也不需要,行走天下,只需要一身灵气,就可以畅通无阻。
至少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不过随着北派渐渐打破了仙门的超尘出世。世俗的规矩和传统,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
萧慎不愿意张扬身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心底很难接受修士的高人一等,所以决不到处作威作福。他足够聪明,不永多花几天时间,便足可以认识到这些。不过眼下,他正沿着一条小路追寻那鬼妖童子的踪迹。
妖童可以化作一阵黑风飞渡,如果这种状态可以一直持续下去,那纵使再来一个萧慎也无济于事。不过世间万物,总是有得有失有一个平衡,比如这鬼妖童就是仗着灵力才能潜逃。等到灵力耗尽了,自然会显出原形。
和这种小妖拼灵力,身为筑基修士的萧慎,没有什么退缩的理由,所以他就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眼看着妖童已经灵力不济,即将落到地上,他预先掐好了一个“缚灵”之决,先发制人,三道金光瞬发而至,比平时用的法术威力更大一些。
缚灵出现的一瞬间,并没有像萧慎想象的那样成功困住妖童。反而是他自己眼前一黑,感到天翻地覆,仿佛置身与扭转崩塌的天地之间。不过眼前看到的景象和他灵识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大概还是某种能迷惑人的法术。
他默念了一遍破解迷障的心咒,雾气自解开了,而他正在追的妖童却逃之夭夭了。
鬼妖童子,诡计多端,性格如同三岁顽童,无善恶之辨,常常以捉弄行人为乐。此种小妖本来没有什么大的危害,不过一旦捉弄人就太过频繁,又难以抓住,让人头痛不已。
萧慎在太一宗上,真刀真枪打过的可能只有术衍傀儡,或许还要加上太一剑境的幻术。不过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是人生生造出来的,和诞生在天地自然的精怪不一样。精怪可以伤人,也可以为人所用。在为人所用的时候,往往会诞生更大的灾难。
萧慎一开始不理解这句话,去问玄漠,玄漠意味深长地敲了敲桌子,笑而不答。
不过向飞白倒是和他说:
“这个道理很简单,正经的修士,哪有心思去干这许多费时费力,又无益于修为的事呢?想要驱使小妖的修士,一定有所图谋。”
话虽然浅显,可是在理。
这天晚上,萧慎就抱着莲华遗书继续看,看到深奥难懂的地方,不由得心里急躁不安。他把书翻到前面,映入眼帘的就是他在五明山结婴洞里,读到的莲华尊者的手记:
不妨假设,所有的修士其根本目的在于……
这一段,作为梦仙老人整理的《莲华遗书》首篇,萧慎是能熟记在心的。每次看不下去的时候,他都把书端正地摆在第一页,盯着它发愣,因此这一页所讲的,已经读过了千八百遍。
经过了白天的一通奇思,这时候他忽然想到,如果这句话真的像是莲华尊者自认为的那样,无可指摘的正确,那么是不是说,那些耽误修炼的歪门邪道,本质上也是为了增长自己的实力。
比如灵识宗有些子弟游走岭南蛮夷山寨,传习巫术,和不为正一大道所推崇的许多仪式和理论,甚至还有假托鬼神、接受山民供奉的事情传出。这些做法不仅太一宗看不顺眼,就连灵识宗的有些派别,也都以为过分。
按莲华尊者说法,其实也说的通。装神弄鬼以换取俗利,在再以此换得机缘,不过是一种狂妄的修行方法罢了。这个想法,有些超出寻常,仔细想下去,又有新的思绪。
唯修行外的事物不止一星半点。莲华尊者是超凡的,早在手记里就想到了这句话可能存在的纰漏。萧慎折过此页书纸,下一页被圈点多次的那句话就是:
然圆一人心性与执念,亦是修行。
不知莲华尊者是不是读过沙门四十二章经,这句话中的意味,倒是很相像。不过萧慎纵览全书,发现莲华尊者对于禅、佛虽有涉猎,却言语不屑。其中引用经典,也都是萧慎不曾听说的。或许是天竺僧祗来洛时留下的书卷,后世已经遗失在兵荒马乱之中。
“灵识宗大弟子绾秋都不曾追到的妖童,我再追下去,似乎也很希望渺茫。”
萧慎叹了一口气。他甚至怀疑这小妖是不是在故意溜他取乐。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小妖在找用某种方式呼唤它的东西,也许是人,也许是别的什么。想到这里,萧慎唤出妖童留下的痕迹,一道银光闪现,妖童还是向北方逃去。
如果说在成州地界,这小东西尚且不断在山中绕行,企图让萧慎自己因为迷路而深陷其中。那么随着他越往汉水之畔追逐,它就越显现出它真正想去的方向。
次日一早上追下来,竟然已经三五十里的路,萧慎停下来的时候都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脸颊流淌。
天光大亮之时,隐隐约约闪着汉水襄江的波光。萧慎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只鬼妖童子灵力不济,现出原形,撞到在前方路中的一颗树上。
妖童通身上下都是浅浅的赤褐色,脸上涂着五色石粉,三尺多高,右手有两道深红色的疤痕,赤足,身上披着帷幔一样缠绕赘余的粗布,背后背着一把小手鼓,手脚都系着编好的络结,形状复杂多变。也是合该它今日倒霉,只顾着逃跑,偏偏没看到路中间有一棵大树,这一下撞着七荤八素,揉着脑袋,正呲牙咧嘴地看着他,神情很是不爽。
小东西从地上爬起来,警惕地看着萧慎,萧慎左手微微抬起,金红色的火环出现在半空中。
“勿动。”萧慎一声清喝,原本想趁机溜走的妖童停在了原地,显然是见识过法术的威力。他知道这种小妖能听懂人言,至于会不会讲,那就要看灵智和道行了。
“把你要带的东西交出来。”
萧慎逼近了一步,弯下腰,伸出右手,左手还掐诀依旧,让它不敢妄动。妖童圆溜溜的眼睛看了萧慎一会,腮帮子一动,吐出两枚铜钱。
铜钱已经有些锈绿,沉甸甸的,是蜀汉旧钱。吐出来之后,小东西还有些依依不舍地盯着萧慎的手心,好像很心疼的样子。
萧慎却不吃这一套,他冷笑一声,把铜钱扔回去,右手慢慢收拢:
“我不是说这个。”
小妖童绷着的脸色突然暗淡下了,也不再装可怜,伸手从怀里逃出一个竹片,一甩手递给了他,满脸仿佛写着功亏一篑、生无可恋。
萧慎反反复复看着这片黄竹,应该是什么文房笔具里切下来的,足以见写信之人的仓促。竹片中有一道细微的裂缝,轻轻一掰,里面的黄纸就显露出来。萧慎把这张黄纸抽出来,展开一看,是一片空白。
他翻过来再看,左手点一团微弱的明火,在纸面下轻轻一燎,几行字迹开始显现出来。
“长乐公敬启:刺史防守紧密,中城难破,相持多日,左右疲劳,兼朱序无义于家公,欲开城门以相迎,谨盼赐复。某沛上。”
是蘸明矾水写成的字迹,遇热则显现。人名处或许是沾了水,看不清楚。不知道写信的人到底姓什么,话中之意,似乎是泄露军机,里应外合的意思。
他反反复复读者这封信,正思索着信里露出的含义,那妖童子忽然跳起来,直抓走他手中黄纸。萧慎思考得出神,不曾注意到它的动作,竟然让它得了逞。
“小东西你给我站住!”
萧慎追在后面,却并不慌张。
因为前方就是宽阔汉水。汛期将至,水面开阔,午时的波光翻动这清浊混杂的浪涛,深不可测。时不时有渡船从上流飘下来,正是来自秦、晋两军交战的襄阳方向。
汉水对岸,隐隐青山中就是鹿门古刹,山上有鹿夹神祠。本朝初,有改名万寿寺,平时香火不断,但是在襄、樊战况焦灼之际,也都静的出奇。寺里的人不是隐而不出,就是远遁避难了。
大河当前,这鬼妖童子又能往何处逃跑?
然而萧慎刚刚追到河边,灵力已尽的妖童忽然一个转身不见了踪影。他顺着妖童奔走的方向看去,只见河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乌鸦一样暗沉的黑衣随风飘动,手里横执着短棒法器,上面刻着符箓刀花,对着河水一动不动。他似乎感觉到了萧慎的目光,回过身来,露出来戴着傩戏面具的脸。他的脸上画着饕餮之纹,张狂凶恶,有四只眼睛的形状。不过只有那露出的两只真眼睛,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饕餮纹面的人双眼冷嘲着眯起,光芒摄人,刚一对上那目光,萧慎就感觉浑身寒毛倒立,不由得熄了法术,右手按上“流云”的剑柄。
蒙着脸的人却不紧不慢地扬起木棍,指向了萧慎。雕刻的符箓亮起金光,与此同时,尘沙满天飞起,河水也掀起波浪,一阵阵拍打着岸边。
那人张口问道:
“汝乃何人,胆敢拦截吾之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