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宗就在群山深处,云雾缭绕之中。书上说,仙道峰高有三千尺,冬日北麓积雪没膝,是神州之南少见的风景。
之所以选在如此艰难的山上,还是因为飞升的开山老祖太一祖师在山上苦修,后来太一宗也继承了老祖的遗风,几百年来有数位修士得道升仙,从此太一宗愈加昌盛。光说近一二百年名字清楚记载在太一宗名册上,千真万确是渡劫升仙的,就有剑宗沈玉和悦芳灵君两位,另外修真界避讳了很多近一二百年的故事,或许还有许多消失在云雾深处的人物,不知是不是已经错过大道,还是已经位列仙班。
当然这些,都已经是近乎久远的往事了。现在的太一宗,远远不像在北方入世的宗门一样强盛。但是话说回来,北方诸国之强势,似乎已经势不可挡,让很多人即使不说,也心怀隐忧。
萧慎走到五明山下的时候,天色已晚,要走到太一群峰,还有很远的路程。
五明山上多的是松树和柏树,在几场冬雪过后,仍然有一丝绿色。松柏大多是生长在墓园里的树,虽然青翠,但是却看起来尤其阴沉。更何况冬天的时候山里没有人,到了傍晚,除了时不时几声乌鸦的叫唤,便在也没有多余的声音。
五明山是有路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萧慎走错了方向,竟然慢慢转到了山的深处。这里有一条路,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走了,不知深浅的积雪已经淹没了他。有时候能踩到那种垫在脚下的石板,提醒着他,这里是原本有路的。
萧慎不是胆小的人,但是面对此情此景,再勇敢的人也难免心生警惕。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手腕上的火灵珠,一点点温度让从手心传来,让他稍稍安下心来。
“仙家的信物……会保护我的吧。”
凡俗的人,对于这些东西总有一种莫名的迷信。萧慎虽然已经踏出了修仙的第一步,但是还没有触摸到太一宗门墙,只能把安慰寄托在仙家的信物身上。
不知火灵珠到底是不是有庇护之灵,萧慎在往前走两端路,拐了第三转折,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半山腰的位置。入眼是一块平地,视野开阔,能看得到来时的路。萧慎视力很好,从山上能看得到另一边山上的山路,那一条路更加平坦,向太一宗的方向蜿蜒而去。
“看来是走错路了。”萧慎叹了一口气,准备下山。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乌鸦叫,萧慎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老鸦停在一颗高大的柏树上,正歪头看着他。这颗柏树虽然枝叶繁茂,但是却是从一块裂开的大石中生长出来的。大石上积着一层白雪,雪下面仿佛有字。
萧慎走过去,用衣袖拂去岩石上的雪,露出了下面的字。经过风吹日晒,连坚固的岩石都已经开裂,字迹也模糊不清,仔细一看,原来裂开的石头两边能分辨出三个字:结婴洞。
“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前辈修道过的地方。”萧慎想道。蹲下来拨开丛生的灌木。后面果然有一个洞口,刚好一人宽。
他探身进去,里面原来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另有透光的缝隙。在曚昽的夕阳残照之下,里面的石桌、石凳、石床都熠熠生辉。石桌上原本摆的是什么,已经看不出轮廓,只剩下满桌的铜绿,好像芥子世界的一片汪洋。
墙上有一片字迹,这偏字迹倒是清晰,刻字的墙面一片光滑,像是用来什么法术。傍晚的光线太过于昏暗,萧慎点了一个火折子,凑近了墙壁,在闪烁的火光瞎,他面前的墙壁上跳动着五个字:梦仙老人作。
“这名字好生熟悉。”萧慎心中一动,把火折子移开一点,远离了墙壁。墙上写的果然是那一首流传已久的长诗:
人有神州梦仙者,身乘白鹤谒上清。
……
“这难道是梦仙老人的洞府?梦仙老人原来真的是一个修士?”萧慎惊呼出声。
难怪他这样诧异,原来这首诗在凡间口口相传,诗里面写一个凡人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渡劫飞升,乘坐仙鸟飞上九天,受到诸位仙人的礼遇。那神朝的皇帝告诉他,他有修仙的天分,让他勤加努力,朝中已经有他的一个位置。于是凡人抛弃一切俗家的尘缘,到深山老林里潜心修炼,然而无数岁月白白荒废了,烧毁了许多炼丹炉子。这个凡人最终也没能摸到飞升之路的哪怕一块砖石,直到临死之前,他幡然醒悟,大呼“百年以来,一梦误一生!一梦误一生!”然后溘然长逝。
最开始是一首没这么细致的诗,题名是梦仙老人。大家都想当然的以为,这位梦仙老人必定是一个凡间的读书人,自己就没有仙缘,看惯了身边的痴人对修仙的执迷不悟,写下这首诗讥讽他们。
这种人萧慎还真的见到过不少,当时还觉得,难得这位梦仙老人通透。
然而可笑的是,很多凡人读了这首诗,不但不从执迷之中醒悟,反而更加狂热,可见通透的文字是救不了痴人的。
很多人在梦仙一诗后面,续了一句又一句的打油诗,甚至还写了折子戏。戏中写着梦仙老人本来是神朝的一位仙人,因为受了冤屈被害下界,天帝知道了这件事情,在梦中召见他,告诉他勤勉修炼。可惜梦仙人肉身天资不高,最终修炼无果,遗憾而死,来到死后世界,发现竟然有群仙相迎,原来是天道对他心性的试炼。经过了大喜大悲,他早就心如古井无波,不为外物所惊扰,自归列神朝。原来的“做梦成仙”,就这样被改成了“仙人做梦”。
萧慎小时候看过很多这样的故事,对于梦仙老人这首诗也能倒背如流。他一直以为,梦仙老人是凡俗之人,写这首诗,是为了劝世人回头。
然而今天发现的这座洞府,让他的想法动摇了。他猜想梦仙老人真的是一个修士,那么这首,恐怕就是在写他自己。
借着飘忽不定的火光,从左到右在看完了这首诗。火光照到“梦仙老人”这四个字的时候,顽强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整个洞穴黯淡了下来。原来天已经黑了,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在洞穴中待了很久。
萧慎说不清什么感觉,刚准备点火照明。他退后一步,突然好像触发了什么禁制,一道微弱的金光在洞里一闪。光线虽然很弱,但是在漆黑一片的岩洞里,这道金光还是让人一时眼盲不能看见。他手一抖,展开了火折子,发现洞穴已经变了样子。
石桌变成了金镶玉的台面,上面原来一坨一坨看不出来样子的铜绿色,变成了华美的钟鼎,酒樽里面盛满了金黄色飘花的酒汤,薄如纸的洁白玉盘里摆放着娇嫩可口的仙桃。洞府的墙壁已经不是斑驳凹凸的样子,而是雕梁画栋,粉刷金饰。就连地上的瓷砖,也光洁的能映照出人影。
这哪里是苦修的洞府?分明是神仙居处。结婴洞变成了整个一个富丽堂皇的仙宫,若不是这仙酒闻不到气味,窈窕琵琶上也没有仙子拨动,大概所有见到的人都会沉醉于此情此景。仙宫伸出,台上似乎有一本书,正漂浮在半空,笼罩着五彩霞光。
萧慎揉了揉眼睛,他往前走一步,伸出一只手,想去触碰这秘笈,却不太敢真的触摸。他伸出右手,正好看到火灵珠也亮了,温暖的热度正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的手上。
萧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在睁开的时候,眼前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朴素的石桌上一层厚厚的灰尘。他刚才差一点装上岩洞的墙壁,只不过原来是墙壁的地方,多出了一个凹进去的石架,里面似乎放着扁的什么东西。
如果说见到之前的障眼法的时候,萧慎还心里有些犹豫,那此时此刻,他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勇气,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抽出了架子里的那本书。
书没有五彩霞光,也没有烫金的大字,单单是草叶的外皮,封面也是厚厚的一层灰尘,他不顾脏污,在上面抹了一把,这书的名字就显现出来:
《莲华遗书》
萧慎看着这几个字,感觉这个名字哪里眼熟。
如果他仔细一想,或许会想到曾经在好不容易找来的《仙宗秘史》里面,看到过一位叫做莲华尊者的大能。莲华尊者也是出身太一宗的,这大家都知道,甚至还是剑宗沈玉的师兄弟,为宗门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贡献。
然而据说他犯了杀孽之后,就离开了宗门。有人看到他和妖道厮混,有人夸赞他心有正气,也有人说莲华尊者自负且是非不分。就连他犯下的杀孽,也不是单纯的恶人做法,而是更高层面的,神朝降下来的仙君似乎说过一句,莲花尊者欠下业债太多。
什么是业债,这种东西玄之又玄,不可捉摸。甚至对于凡人,乃至绝大多数修士来说,九天神朝也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事务。只知道神朝有无上天帝,三千公卿,各司其职,司掌天地恒道。神朝彩云缭绕,仙乐飘飘,天君垂足——这都是诗文戏曲里面的想象,譬如《梦仙》里面就不厌其烦地赘述玉京无上天的繁华。至于天道这种连神仙也无法变更的存在,就更无法被凡俗窥探了。
得证大道,是每一个修士渴求的。但是如何证道,证什么道,则要问修士的本心。他粗略知道在修士大能留下的只言片语之中,“问心”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字眼。
这些许许多多的传说,漂浮在萧慎的脑海里。但是他这时候来不及细想,只伸手匆匆翻开扉页,自己恭谨而沉敛。他凑近了泛黄的书卷,迫不及待地开始看。
扉页序言一篇,写道;
予本江阳士子,荣华加身,为痴仙道,终误此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