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快看，那边开始放焰火了！”西尔维娅一面喊着一面拽着克洛维往广场那边跑去。

“去那边桥上比较好吧，应该能看得更清楚。”

“不行不行，那边人多，比较热闹。”

于是克洛维和西尔维娅便一路小跑到了城市巨大的中心广场。那里至少聚集了好几千人，全都仰头观看着夜空中的表演。

红色，黄色与绿色的火焰此起彼伏冲天而起，在夜幕的背景之上轰然爆响，绽放出横贯天空的巨大花幕，地面和天空一起被不同颜色的光辉反复渲染，形成某种幻境一般的氛围。

每一次焰火的爆炸都伴随着地面上观众的齐声欢呼，夹杂着欢笑与尖叫的声响在整个城市中不断回响。

“哦，真棒！”

“太美了！”

“真是太漂亮了！”

“节日快乐！”

五颜六色的光芒也映在西尔维娅的脸上，如同万花筒一般旋转不断。她仰头注视着璀璨的夜空，不由自主地拽着克洛维的手一起向上高举，一面高喊道：“啊啊啊，太漂亮啦！！！”

“喂喂，嗓子哑了。”

“哎？哈哈，没关系。哦哦哦哦哦！！！”

克洛维讪笑着挠了挠脸——西尔维娅这是“人来疯”么……

长达半个小时连续不停的焰火表演之后，是中场休息的时间。从广场的对面，人群向两侧后退，让开一条通道。在卫兵的簇拥下驶来好几辆装饰精美的马车，那都是联邦元老院的成员，前来此处发表节日演讲的。

与市民们形成鲜明对比，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贵族老爷们各个穿着华贵的紫色元老长袍，以及镶嵌着金丝和宝石的礼服。元老们一面招手，一面走向广场一角的演讲台。

首先走上演讲台的，是伊萨利姆圣殿的“骑士长”，号称联邦“最强魔法师”康斯坦丁侯爵。已经年过六十，头发完全花白的高阶法师，上台后首先用魔术变了几个小戏法，然后还令人意外地用冷笑话开场，博得观众一片喝彩声。

随后就是例行的节日贺词。

“喔，想不到骑士长竟然在联邦元老之前发表演讲，魔法师的地位在这里真的很高啊。”克洛维感叹道。

“这是这个节日的特例。因为是纪念圣殿的创立者，‘天使’米拉特，所以每次都会由圣殿统领骑士长大人率先发表演讲。”

“哎，想不到你还挺了解嘛。”

“那当然！这种历史啊传闻啊的事情我可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骑士长康斯坦丁很快演讲完毕，为所有到场市民和联邦发表祝福之后，骑士长使用传送魔法退场，“唰”的一下就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中，再次引来一阵欢呼。

在他之后，就是穿戴祭典特制长袍出场的联邦最高行政长官，两位现任执政官阿卡迪亚公爵与庞卡特公爵。两人并排走上演讲台，然后由阿卡迪亚公爵首先发表演讲。

“啊呀呀，克洛维，你看那不是……”

西尔维娅的话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克洛维正呆呆地注视着演讲台一侧的坐席上。

在那里坐着的是一同前来参加节日庆典的长老和贵族们。在最靠近演讲台的一侧第二排，端正地坐着的正是克洛维一直在思念的，有数月未见的艾莉娜•庞卡特。

她的容貌自然没有变化，只是皮肤更加苍白，身穿一件深绿色的束腰低胸连衣长裙，裸露出锁骨和相互交叉在身前的手臂。衬着金色流苏的裙摆优雅地垂向地面。头上是水晶雕刻的精美发簪。

坐在那里的艾莉娜，看起来比以往都要漂亮，浅绿色的瞳孔平静地注视前方，流露出的表情是冷漠和骄傲的，正如克洛维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不过，仅仅是见到她本人，还不足以让克洛维吃惊到说不出话来。

与艾莉娜紧挨着坐的，是一个年轻的贵族男子，同样苍白的肤色，面部棱角分明，金发向后梳起，模样看起来十分潇洒。他交叉腿而坐，侧着头，一直注视着身旁的艾莉娜，左手则放在艾莉娜交叉的双手上，来回轻轻地抚摸着。

两人一直在亲密地交谈着。头和头凑在一起，说着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话。

西尔维娅转头看向克洛维，只见他完全呆立在那里，面无表情，瞳孔无意识地放大，目光紧紧盯着前方，却又好像下意识在往旁边看。

克洛维感觉脑海中像涌入粘稠的土豆泥一样沉重和滞涩，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无法思考，也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应。感觉到自己的舌头下意识地反复舔着干燥的嘴唇，想要将视线移开，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冷静下来，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的反应过分了。也许那只是她哥哥而已，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亲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吸气，呼气，呼吸的声音好吵，周围的声音也好烦人。还是屏住呼吸吧……这样稍微好些了，可是还是好吵。脑子里面什么东西在摩擦，沙沙沙沙沙沙沙，真的好烦人。

前面的人在说些什么。艾莉娜站起来了，和那个男人一起，两个人手挽着手站起来了。对面走向他们的人是庞卡特公爵。公爵在和艾莉娜说话。公爵在和那男人说话。三个人坐下来，三个人在说话。

我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身体感觉轻飘飘的。胸口好难受，应该是憋气太久的缘故。呼吸，呼吸，声音好吵，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克洛维……”

听到西尔维娅的叫声。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是却完全不想理会，不想回答。

“克洛维……”

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烦人啊！！！……不，并不是烦，而是不知道如何理会。不论是怎样的对话，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脑子已经完全无法运作了。

艾莉娜与那个男人并肩站了起来，挽着手离开了。目送着两个人的背影上了同一辆马车。

“克洛维……”

克洛维忽然甩开西尔维娅的手，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朝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开。绚丽的焰火在身后绽放开来，欢呼声响彻云霄，他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紧紧咬着牙，仿佛很讨厌的样子，恨不得捂住耳朵。

西尔维娅从后面追过去，试图拽住克洛维的手，但是又被克洛维甩开了。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又立刻迈开步子追上去。一直到这条路的尽头，人群已经颇为稀薄的时候，克洛维在慢慢停了下来，转过头来却低着头，不愿直视西尔维娅。

克洛维总算慢慢冷静下来，等待西尔维娅询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对刚才冷漠态度的负罪感已经涌了上来，无法再拔腿逃跑了。

正是因为头脑逐渐冷静，才觉得更加难受。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既幼稚又愚蠢，而且毫无意义。

西尔维娅只是跟着一起站住，喘了两口气道：“你早就已经知道的吧？”

“嗯？”

“艾莉娜的事情。就算没人告诉你，你自己也应该早就猜到了。所以真的验证了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因为忽然拒绝亲近的人然后就再也不见面这种事情，合理的解释本来就不多。”

克洛维舔了舔快要裂开的嘴唇，慢慢吐出肺里的空气，慢慢点了点头。

“这种事情，就算是艾莉娜自己，也没得选择的。”

克洛维仍是点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是的，自己早就明白了。明明早就明白了，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会忽然拒绝自己，不再联系。自己早就明白了。无数次独自坐在床上，对着外面的夜空发呆时，早已触及到了这个答案。

艾莉娜她，是要和别人结婚了。不论是和哪个公爵的儿子，伯爵的侄子，长老的养子还是年轻有为，前途远大的魔法师或者富商，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这件事既不由他克洛维做主，也不由得艾莉娜选择。

因为她本就是庞卡特家族的一员，大陆上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其势力遍布联邦，能有幸使用这个姓的数百人，无不是联邦要员贵族，而其中最显赫的一位，自然是艾莉娜的父亲，这一代庞卡特家族的家主。

所以，掌握了巨大政治权力的家族，它的每一个成员自然都成为政治的工具。想要维持这巨大的权力和地位，它的成员就必须为之牺牲，没有人可以例外。

艾莉娜自然也无法例外。

无能为力的酸楚感觉蔓延全身。自己早就明白了，却仍然在欺骗自己，拒绝承认，不就是为了留存那一点点无谓的幻想吗？不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挽回。从那时相遇开始，一天天地互相熟识，变得亲密和互相信赖，到最后注定要回到原点，成为互相不认识的陌路人。所有这一切的道路，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和决定的。

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正视，可是就连这一点点逃避的空间，也注定要被剥夺。想将自己对她的感情，托付给那些无谓的幻想和借口，可是就连这一点点也做不到。

“既然是无法改变的事情，就不要为此而不甘心了，只要默默接受就好。”西尔维娅握着他的手这样说道。根本不像是安慰的话，反而像是在故意刺激克洛维。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温柔的她会这样说。

想要反驳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因为就算是在自己心里，也知道她说的没有错，就连自己也相信，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而这种想法本身更加令自己觉得懊恼。

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种感觉，克洛维一直在努力摆脱，却从未成功。想让大家开心地生活着的愿望，一直在努力，却越来越远。做不到的事情永远堆得如山般高，无法实现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

“我是不是个……招来不幸的人？”

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西尔维娅没有回答，只是挪了挪脚步，更加靠近克洛维，轻声问道：“要回家吗？”

克洛维几乎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机械式地迈开步子。西尔维娅只是沉默着跟在后面。

回家的路很长，或许需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