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阳光透过高窗上的明瓦，在静思堂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晃动的光斑。青君正坐在临窗的炕上，手里拿着昨日描剩的花样子，对着光端详，思忖着是否再添两笔。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墨香和炭火气。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比平日云袖的步子要重些，急些。帘子被打起，进来的却是徐王妃身边另一位得脸的太监，姓王，面白无须，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同于丫鬟的肃穆。

“给侧妃请安。”王太监利落地打了个千儿，“王爷刚回府，在前头书房。传话过来，请侧妃过去一趟。”

“哐当”一声轻响，是旁边正在斟茶的云袖手一抖，茶壶盖磕在了壶沿上。她慌忙稳住，脸色有些发白，偷眼去看青君。

青君执着花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沉静，只将那页纸轻轻放在炕桌上，声音平稳：“有劳王公公。不知王爷召见，所为何事？”

王太监腰弯得更低了些，脸上是标准的、看不出情绪的笑：“奴才只是个传话的，王爷的心思，奴才不敢妄加揣测。侧妃去了便知。”

这便是问不出来了。

青君心下念头急转。入府四日，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大明朝的燕王殿下，从未踏足过她的静思堂，甚至连照面都未曾打过。今日突然召见，是为了什么？是王妃提了描花样子的事？还是那日宫中来人的训导有了什么后续？亦或是……她想到了那日郭氏试探的话语，想到了自己谨小慎微的每一步。是福是祸？

她站起身，语气依旧温和：“请公公稍候，容我更衣。”

“侧妃请便。”王太监垂手退到门边等候。

青君走进内室，云袖连忙跟进来，手脚都有些发颤，低声道：“侧妃，王爷突然召见，这……这可如何是好？穿哪身衣裳？戴什么首饰？”

“慌什么。”青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取那件蟹壳青的织锦袄子来，还是配那支素银簪子。”

“会不会……太素净了？”云袖犹豫，王爷召见，旁人怕是恨不得将所有光鲜都穿戴出去。

“正合适。”青君淡淡道。过于鲜亮，显得轻浮急切；过于朴素，又似有意拿乔。这蟹壳青，稳重而不失身份，正好。

她迅速换好衣裳，对镜理了理鬓发，确保一丝不乱，眉间那点朱砂也清晰分明。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一丝突如其来的心悸压了下去。

走出内室，她对王太监微微颔首：“有劳公公带路。”

这是青君第一次踏入燕王府的前院区域。与后宅的精致婉约不同，前院的建筑更显宏阔硬朗，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不见积雪，却透着凛冽的寒意。巡逻的护卫身着甲胄，目不斜视，脚步沉稳，带起阵阵金属摩擦的冷硬声响。

书房位于前院东侧，是一处独立的院落，门口守着两名按刀而立的亲兵，目光锐利如鹰。王太监上前低声通传，里面应了一声，他才躬身对青君道：“侧妃，请。”

书房内光线略暗，一股混合着墨香、陈旧书卷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皮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青君低垂着眼，不敢四下打量，只依着规矩，迈过门槛，便敛衽下拜：“妾身徐氏，拜见王爷。”

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一丝轻微的回响。

“起来吧。”

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不算高亢，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沉稳和穿透力，隐隐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谢王爷。”青君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前方三步远的地面上，那里铺着一块磨损了些边缘的青色地毯。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并不急切，却有种无形的压力。书房里很静，只有炭盆里偶尔爆起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书案后那人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抬起头来。”

青君依言，缓缓抬起眼。

书案后，坐着一个身着玄色常服的身影。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眉宇间却已有了远超年龄的沉毅与锐气。面容俊朗，肤色是因常年在外而常见的微深，下颌线条紧束。他并未看她，目光仍落在手中一卷摊开的书册上，那是兵书，《武经七书》中的一册。

这就是燕王朱棣。与她想象中有些不同，少了几分皇子贵胄的骄奢，多了几分边关统帅的风霜与冷硬。

他并未立刻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稳定，像是在思忖着什么。那敲击声不大，却一下下，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

青君屏息静气，姿态恭敬地站着，不卑不亢。

良久，朱棣才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终于正式落到她脸上，在她眉间那点朱砂上停留了一瞬。

“徐家的女儿？”他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青君轻声应道。

“北平比不得金陵，住得可还习惯？”

“回王爷，府中一应周全，妾身并无不适。”

“嗯。”朱棣应了一声，又拿起另一本册子，像是随口问道，“听闻你前日描了几个花样子送到针线房？”

果然是为了这事。青君心下一凛，语气愈发谨慎：“是。王妃娘娘垂询，妾身技艺粗浅，只能略尽绵力，描了几个应景的样式，不知是否合用。”

朱棣翻看着手中的册子，那似乎是军中的文书，头也未抬：“寒梅，青松……意境尚可。王妃说你行事稳妥，不慕虚华。”

青君微微一愣，没想到王妃会如此评价，更没想到这话会传到燕王耳中。她忙道：“王妃娘娘谬赞，妾身愧不敢当。只是谨守本分罢了。”

朱棣似乎对她这番谦辞并不在意，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手中的文书上。他又问了几句关于她父兄在军中任职的情况，问得随意，青君却答得字斟句酌，只提官职所在，不言具体事务，更不涉丝毫军中隐秘。

问完，书房内又陷入一片沉寂。朱棣挥了挥手，那意思是让她退下。

“妾身告退。”青君再次敛衽行礼，缓缓退出了书房。

直到走出那处院落，重新感受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风一吹，凉意透骨。

这次突如其来的召见，简短，平淡，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燕王似乎只是一时兴起，或是听了王妃几句闲话，便叫她来见了一面。没有训斥，没有嘉奖，甚至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

可她心里清楚，从她踏入书房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言行举止，甚至眉眼神态，都已然落在了那位年轻藩王的眼中。

回到静思堂，云袖迫不及待地迎上来，满脸关切与好奇。

青君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问。她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几株覆着残雪的老梅，久久不语。

燕王朱棣，与她想象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那目光深处的审视与冷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属于边关统帅的杀伐之气，都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这燕王府的后宅，其真正的根基与风波来源，始终都在前院，在那间看似平静的书房里。

她抬手，轻轻拂过眉心。

往后的日子，需得更谨慎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