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堂的第三日,是在细雪敲窗的簌簌声中开始的。
雪不大,零零星星,落在院中那几株老梅枝头,积了薄薄一层,反倒衬得那零星绽放的红色花苞越发夺目。青君起身时,雪还未停,天色是种混沌的灰白。
晨省依旧。郭氏今日换了身海棠红的妆花缎子,在一片素冬景致里,依旧是最亮眼的存在。徐王妃神色间略带些疲惫,言语也较前两日更简略些,只嘱咐了几句“天寒加衣”便让众人散了。
出了仪安堂,郭氏扶着丫鬟,脚步却未像前两日那般径直往花园去,反而缓了下来,与青君走了个并肩。
“徐妹妹入府三日,可还习惯这北地的严寒?”郭氏笑着,目光在青君藕荷色的衣襟和那支素银簪子上扫过,“我瞧妹妹衣着单薄,可是带来的冬衣不够御寒?我那里倒有几块上好的狐皮,颜色也衬妹妹,回头让丫鬟给妹妹送去?”
话语亲切,带着关切,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是在探她的底细,看她是否拮据,或是试探她是否会接受这份“好意”,从而欠下人情。
青君微微侧身,避过迎面袭来的一小股寒风,声音平和:“劳郭姐姐挂心。妾身自幼体弱,家中父母担忧,准备的冬衣尽够了。北地虽寒,屋内炭火足,倒也不觉难熬。姐姐的狐皮珍贵,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莫要辜负了这般好皮子。”
她答得滴水不漏,既不言自家贫寒,也不受这份馈赠,只将缘由归到父母关爱和自身体质上。
郭氏眼底那丝审视淡去,换上些许无趣,笑了笑:“妹妹既是够用,那便罢了。”说罢,便扶着丫鬟,袅袅婷婷地先走了。
回到静思堂,青君脱下沾了雪气的斗篷,云袖递上热手炉。她在窗边坐下,目光落在昨日未做完的鞋底上,却没有立刻动手。
“云袖,”她轻声吩咐,“去问问咱们院里负责浆洗的张嬷嬷,她儿子是不是在王爷的亲卫营里?若是,问问尺码。”
云袖应声去了,不多时回来禀报:“侧妃料得准,张嬷嬷的小儿子正在亲卫营当值,是步卒。尺码也问来了。”说着,报了个数字。
青君点点头,不再多言,拿起针线,比着那尺码,开始纳另一只鞋底。针脚依旧密实,心思却似乎飘远了些。亲卫营,那是离王爷最近的地方。张嬷嬷只是个粗使婆子,平日里连近身伺候都不能,但她儿子在亲卫营。这点微末的联系,此刻无用,或许将来也无用,但记下总无坏处。
午后,雪停了,天色却未放晴。青君正对着光检查鞋底的厚薄是否均匀,院外传来脚步声,是徐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揽月来了。
“给侧妃请安。”揽月行礼利落,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王妃娘娘遣奴婢来,问问侧妃这边可缺什么?另外,娘娘想着年下事务多,针线房那边赶制各院的冬衣和新岁衣裳,人手有些紧,娘娘记得侧妃女红是极好的,不知可否得空,帮着描几个新鲜花样子?或是……或是若得闲,帮着料理些针线上的琐碎事?”
这话说得客气,却是个试探,也是给个机会。让她插手王府事务,哪怕是针线房这块,也是权力的一角。做得好,是本事,是分担;做得不好,便是无能,是揽事。
青君放下针线,沉吟片刻,方才抬眼,目光清正:“王妃娘娘抬爱,妾身愧不敢当。妾身这点微末技艺,描几个花样子尚可,若说料理事务,实在力有不逮,恐辜负娘娘信任,也耽误了针线房的活计。不若这样,妾身这几日得空便描几个应景的花样送去,若娘娘和针线房的管事嬷嬷觉得还能入眼,便用着,若不合用,弃了便是。至于琐碎事务,还是照旧例由管事嬷嬷们打理更为稳妥。”
她既未完全拒绝,显露出不愿为王妃分忧;也未大包大揽,显得急功近利。只取了其中最不惹眼、最不担责任的一桩——描花样子。
揽月目光微动,笑容不变:“侧妃太过谦了。那奴婢便如此回禀娘娘。”
送走揽月,云袖有些不解:“侧妃,王妃娘娘让您帮着管事,是看重您,为何……”
青君重新拿起鞋底,淡淡道:“树大招风。我才入府三日,根基未稳,贸然接手事务,下面的人未必心服,上面的人……”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道,“描几个花样,无伤大雅。”
她铺开纸墨,略一思忖,并未画那些繁复华丽的牡丹凤凰,只画了几枝傲雪寒梅,几丛岁寒青松,又描了两个寓意“平安”“如意”的简单纹样,笔触清雅,意境也符合王府身份,又不至于太过出挑。
写完吹干墨迹,她便让云袖直接送去针线房,言明是奉王妃之命描来,供管事嬷嬷选用。
处理完这事,她仿佛卸下一桩小事,继续专注于手中的鞋底。待到傍晚,两只厚实耐磨的青布鞋底终于做好,她仔细用布包好,让云袖悄悄给张嬷嬷送去,只说是看她冬日浆洗辛苦,给她儿子的一点心意,不必声张。
夜色再次笼罩静思堂。晚膳后,前院传来消息,王爷今夜依旧在书房。
青君坐在灯下,这次没有做针线,只拿了一本带来的《女诫》翻看,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窗外北风似乎更紧了些,呼啸着穿过庭院。
今日,拒绝了郭氏的狐皮,应对了王妃的试探,送了微不足道的鞋底,描了不出错的花样。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如同在薄冰上行走。
她放下书,揉了揉眉心。那点朱砂在灯下恍若一滴凝固的血。
在这王府里,安身立命,靠的或许不是多么精妙的算计,而是这般日复一日的谨慎,和这飞针走线般的耐心。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平静无波。
路,还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