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清晨，是在梆子声中到来的。

声音沉沉的，隔着院墙，透过窗纸，将青君从浅眠中唤醒。云袖早已带着两个小丫鬟候在门外，听得里面有了动静，才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她起身梳洗。

水温是恰到好处的温热，帕子柔软。铜镜里映出的人影，面色还有些初来乍到的苍白，眉间那点朱砂却越发显得殷红。云袖替她梳头，梳的是端庄的圆髻，选簪钗时有些犹豫，拿起一支略鲜亮些的累丝金凤钗。

“用那支素银的罢。”青君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云袖应了声，换上一支纹样简单的银簪，又配了朵浅碧色的绢花。衣裳选的也是藕荷色的竖领长袄，配着月白马面裙，浑身上下，除了那点天生的朱砂，再无半点惹眼的颜色。

“侧妃，今日要去王妃处晨省，可是要早些？”云袖低声问。

“按规矩时辰去便是，不必早，也不能晚。”青君看着镜中的自己，理了理衣领。过早，显得刻意殷勤，惹人侧目；过晚，便是怠慢，失了礼数。

用罢简单的早膳，一碗小米粥，两样清爽小菜，青君便扶着云袖的手，往仪安堂去。

路上，又遇着了昨日那位穿嫣红袄裙的美人，姓郭，听闻是北平本地官员之女，比青君早半年入府，颇为得宠。她今日换了身银红织金缎的袄子，领口围着雪白的风毛，珠翠环绕，明艳照人。看见青君，她脚步略缓，目光在她清淡的衣饰上一转，唇角弯了弯，算是打过了招呼，依旧走在前面。

青君微微颔首回礼，落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仪安堂内，暖香袭人。除了郭氏，还有两位侍妾已在座，一位姓李，一位姓李，皆是低眉顺眼，见她们进来，忙起身行礼。

徐王妃端坐上位，已梳妆整齐，气度雍容。她受了众人的礼，赐了座，目光在几人面上一扫，在郭氏鲜亮的衣着上略停一瞬，便转向青君，温声道：“青君妹妹昨日歇得可好？北地寒冷，比不得南方，若是炭火不足，或是被褥单薄，定要说出来。”

“劳娘娘挂心，一应物事都极周全，妾身睡得安稳。”青君起身回话，姿态恭谨。

徐王妃点点头：“那就好。日后晨昏定省，是王府规矩，也是咱们姐妹相聚的时候，不必过于拘礼。”话虽如此，堂上的气氛却依旧是规行矩步，无人敢真正“不拘礼”。

郭氏笑着接话：“娘娘慈爱，体恤咱们。只是规矩立着，咱们自然该守着，不敢怠慢。”她声音清脆，像玉珠落盘，“听闻王爷昨日回来得晚，想必是军务劳累，也不知歇息得好不好。”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探和亲昵。

徐王妃神色不变，只淡淡道：“王爷歇在书房了。前线军报紧急，一早就又出去了。”她目光掠过众人，“近来北边不太平，王爷忧心军务，尔等更需安守本分，谨言慎行，勿要以琐事烦扰王爷。”

几人齐齐起身应“是”。

又略坐了片刻，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徐王妃便露出乏色，众人识趣地告退。

出了仪安堂，郭氏扶着丫鬟的手，步子轻快，径自往花园的方向去了。两位李氏对视一眼，默默各自回院。

青君沿着来路往回走，经过一处抄手游廊时，听得前面假山后传来细微的说话声，是郭氏身边丫鬟的声音：“……王爷昨夜果真歇在书房了？那今日岂不是谁也没见着？”

另一个声音低低回应：“可不是么……咱们娘子今早这身打扮，怕是白费心了……”

声音渐渐远去。

云袖也听见了，偷眼去看青君，却见她面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未听闻，只看着廊外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海棠，目光沉静。

回到静思堂，日头已升高了些，院子里那几株老梅似乎比昨日又绽开了几朵，疏疏落落的，散发着冷香。

青君没进房，只在廊下站了站，吩咐道：“去把昨日未做完的鞋底拿来。”

云袖应了，很快取来针线簸箩。青君就坐在廊下的矮凳上，就着明亮的日光，一针一线，继续缝制那厚实的青布鞋底。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针脚细密匀停，仿佛这不是什么枯燥活计，而是一种修行。

院子里很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和偶尔风吹过梅枝的簌簌声。

一个管事模样的婆子进来回话，是负责王府一部分采买事宜的，姓赵，脸上带着恭敬又有些试探的笑容，说了几项采买的明细，请示侧妃的意思。

青君放下针线，仔细听了，只问了两个关节之处，便道：“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这些事按旧例办便是，若有为难处，或旧例不清的，再去回王妃娘娘定夺。”

赵嬷嬷连声应了，见这位新侧妃并无插手揽权之意，神色松快了些，恭敬地退下了。

午后，宫里来了两位年长的女官，是代表马皇后来探望新入宗的燕王侧妃，也是依制训导规矩。青君恭敬地将人迎进来，奉茶，聆听教诲。女官们言辞严谨，目光锐利，将宫中礼仪、妃嫔德行细细分说，又问了青君家中情形，读过哪些书。

青君一一答了，言辞谦逊，举止合度。说到读书，只道略识得几个字，读过《女诫》、《内训》。女官见她眉目沉静，应对得体，虽家世并非顶尖，但气度沉稳，倒也多了一分满意。

送走女官，日头已偏西。云袖忍不住低声道：“侧妃今日应对了这许多人，怕是累了，不如歇歇？”

青君摇了摇头，重新拿起针线。“不累。”她看着手中逐渐成型的厚实鞋底，轻声道，“这府里，人人都有眼睛，有嘴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或许也能挑出错来。不如做些实在的事。”

比如这鞋底，是预备着给府里护卫、或是城外庄子上那些贫寒人家过冬的。不显眼，不招摇，却也是份心意，是件功德。

晚膳时分，前院传来消息，王爷今夜依旧歇在书房，与将领议事。

静思堂的晚膳依旧简单，两荤两素一汤。用罢饭，青君又坐在灯下做了会儿针线，直到眼睛有些涩了，才放下。

洗漱完毕，躺在陌生的、带着王府气息的锦褥里，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卷着不知哪里来的碎雪，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这王府的第一日，便在这样规矩的、平静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审视与暗流中过去了。没有见到那位名义上的夫君，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

青君闭上眼，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晨起的梆子，王妃温和却疏离的嘱咐，郭氏娇脆的笑语，女官严谨的训导，以及那贯穿始终的、穿针引线的细微声响。

她翻了个身，将手枕在颊下。眉间的朱砂，在黑暗中，无人得见。

明日，大抵也是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