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友胜张了张嘴,啥也没敢接。心里明镜似的:撤退时没人敢拦,可现在还肯拿命顶着的,就眼前这人了。
“那……你们为啥还在这儿?城里早没人了。”他干巴巴问。
“我们听炮响,觉得还有人活着,就赶来了。”罗友胜老实说,“萧司令命我们守龙蟠山,结果到地方,连个鬼影都没瞧见。直到听见光华门那边轰天炸,才猜有队伍在扛,才跑来看看——真没想到,碰上您。”
周卫国脑子嗡的一声。
萧山令?
这个名字像根钉子,狠狠砸进他记忆里。
那个晚上,他亲自带人拆房子、捆木筏,一个一个把老百姓推上船,自己三次被部下硬架上筏子,又三次跳下来,喊着:“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下关江边,血染透了冰水,整整五小时,上千人陪着他死在了最后一道防线。死前那句话,他记得比自己姓什么还清楚:“宁死江边,不弃金陵。”
这个人,早该在历史里站着了,不是躺着。
眼前这个罗友胜,也是个要死的。
周卫国心头一热:救不了所有人,可这人,能救。
他立刻道:“别在这儿耗了,弹药不多吧?跟我走,指挥部有货,我给你们补满。”
罗友胜点头如捣蒜:“成!我们快没子弹,连饭都饿了三天。”
话音刚落——
“哒哒哒!”
稀碎的枪响,从西边断墙后炸开。
俩人猛地一愣。
“还有人?!”徐虎都傻了,“这还有人跟鬼子干?”
周卫国眼神一利,猛地拔出腰间手枪:“还磨叽啥?!兄弟们在前头拼命,咱在这儿躲清闲?抄家伙!回去搬弹药,老子不信这帮孙子能一口气吞了整座城!”
“是——!”战士们吼得整条街都在颤。
连罗友胜那帮宪兵,都下意识握紧了枪柄。
周卫国转身大吼:“警卫连!抢占屋顶!机枪架稳!别让鬼子摸到死角!左边房顶,你!右边窗台,你!都给我盯死了!”
动作干净利落,排兵布阵,像排了八百遍。
罗友胜看得连连点头——这排布,教科书都写不出这么地道。
可他心里翻着浪:这也太……有钱了吧?
他手下那兵凑上来,眼睛发直:“队长……他们真是警卫连?这火力,教导总队见了都得喊爷爷!那挺机枪……一梭子打出去三十发,比咱的捷克式猛十倍!”
“少废话。”罗友胜压着嗓音,“人家的命,都是用子弹砸出来的。你羡慕个屁,人家有本事。”
他话是这么说,可心里也咯噔一下:这哪是警卫连?这分明是全城最后一条脊梁。
枪口对准了残阳,风卷着硝烟扑在脸上。
周卫国一挥手:“弟兄们——”
他没喊“为了国家”,也没喊“杀光小鬼子”。
他只说了一句:
“活,咱一块活。死,咱一起死在这儿。”
话落,机枪打响。
火舌吞了半边天。等枪一响,罗友胜他们眼睛都直了,嘴都合不上。
那火力,简直不是人打的,是机器在喷火。
“卧槽,这弹药是大风刮来的?这么造!”
“做梦都想有这样的火网,咱这破枪都快烧红了。”
“别做梦了,人家是德械师,能一样吗?”
“得了吧,咱宪兵队还不配提这嘴。”
罗友胜听着,啥也没说。宪兵队?没人拿正眼瞧过。连喝口水都得看人脸色。
“狗日的,真不怕死啊!”周卫国盯着望远镜,远处又涌上来一黑压压的日军中队,密得像蝗虫,“徐虎!炮排就位,把那条道给我炸实了,放人过来!”
“得令!”
五门60迫击炮一摆,炮口抬高。
轰!轰!轰!轰!轰!
五发炮弹砸进日军队尾,炸得人仰马翻,十来个鬼子直接趴地上不动了。
“炮击!快找掩体!”日军指挥官吼得嗓子都破了。
“机枪!掩护!”
话音刚落,三挺机枪刚开火,下一秒就被迫击炮点名,火光一闪,哑了。
“好样的!”周卫国拍大腿,“再打!专抠他们重家伙!”
“虎子,机枪也别蹲着!给这帮王八蛋来个热乎的!”
“明白!”
咔哒咔哒咔哒——
十挺RPD连发枪一起开火,子弹像暴雨泼过去,压得日军连头都不敢抬,只能缩在泥坑里,连反击的胆儿都没了。
“我靠,这也太疯了!”
“十挺轻机枪?这是哪来的队伍?”
“队长,你确定他们是德械师?我瞅着像天兵天将下凡……”
“这火力,说出去谁信啊?”
“他们手里的枪……都能打点射?这是啥型号?我这辈子头回见!”
整个战场,就听见机枪咆哮,鬼子缩成一团,连追的勇气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浑身是泥、衣衫褴褛的溃兵,踉踉跄跄朝这边冲。
生死关头,这些家伙爆发了惊人的力气,跑得比兔子还快。
周卫国盯着他们,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杂牌军。
军服破得像破麻袋,脚上踩的是草绳编的鞋,脚趾头冻得发紫,还流着脓血。
全身上下,没一样囫囵的。
说难听点,跟沿街要饭的乞丐,有啥区别?
可就是这帮乞丐,竟敢冲着机关枪往前撞。
是胆子大?还是脑子被门挤了?
“这天儿,不冷么?”十二月的金陵,风刮得能揭人皮,这些人却还穿着单衣。
有人脚指头都冻烂了,还咬牙往前跑。
周卫国一句话,好几个兵当场哭出声。
“冷啊!咋不冷?”
“三个月没换衣服了!夜里抱一块儿取暖,能活命就不错了。”
身体冷,可心里更冷。
他们这种杂牌,没人管,没粮、没弹、没饷。
饷?抗日嘛,命都豁出去了,谁在乎那点钱?
可饭,连饭都不给吃,就太欺负人了。
有些兵,三天没嚼一粒米。
“长官……我……我饿得……都快断气了。”一个老兵见周卫国一身德式军装,腰板挺直,说话还带温度,立马崩溃了,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这一个多月,见的中央军军官,个个脸拉得比驴长。您……您是头一个问我们冷不冷的人……”
周卫国心口一堵。
“徐虎!”
“到!”
“把咱们的干粮,全拿出来,分了。”
“长官,这不行啊!”一旁穿蓝军装的少校赶紧拦,“这可是你们的口粮……”
“少废话!”周卫国摆手,“你们肚子都饿成风箱了,还谦让?打鬼子的,谁跟谁分彼此?”
一袋袋巧克力、压缩饼干、肉罐头,立刻分了下去。
连罗友胜的宪兵队,一人塞了两块。
“咕噜……”好多兵盯着手里甜香的吃食,吞口水的声音像煮粥。
“吃吧,长官给的。”那少校擦了擦脸,手抖得厉害,“这……这是咱三个月来,第一顿像样的饭。”
“你叫啥名?”周卫国问。
“二军团四十一师二二一团一营长,赵蒙生!”他啪地立正敬礼,声音带颤,“长官,要不是您,我这一百多号弟兄,今天都得喂狗了。”
鲁军?
周卫国脑子里立刻过了一遍金陵战报。第二军团,徐源泉的部队。原是张宗昌的老底子,后来投了白崇禧,再被塞进金陵防线,纯属打杂的。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硬生生被当炮灰扔在这儿。
“你们长官呢?”他问。
赵蒙生嚼了口巧克力,一脸麻木:“跑的跑,死的死。能活下来的,不是傻的,就是没路的。”
南京一陷,中层军官跑得比谁都快,剩下的,要么是死忠,要么是被遗弃的。
唐生智一跑,士气当场崩成渣。
“跟我干吧。”周卫国直接说,“留在这儿,你们一个都活不出去。”
“能吃饱吗?”
“能。”
“有饷发吗?”
“有。”
“能有……和你们一样的枪吗?”赵蒙生眼睛发直,死死盯着那十挺还在冒烟的轻机枪。
“能。”
枪?他仓库里堆得比柴火还多。要不是还在城内,他都想拉出坦克轰开城墙。
“行!我跟您了!”赵蒙生一咬牙,重重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