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钱大勇脸色稍缓,他哼了一声,没再多问,背着手走了。
顾长风看他走远,才悄悄松了口气,后背上已经一层冷汗。
和这些人打交道,每句话都得反复想,实在累人。
他加快脚步走出镇政府大院,但没有去县档案局,而是转去了镇子后面的百安湖。
越靠近湖边,空气里的味道越怪。
起初是泥土和青草气,后来渐渐混进酸涩味,再近些,就成了明显的腥臭,像是腐烂的鱼虾和化学药剂混在一起,刺鼻难闻。
看到百安湖的样子,顾长风心里一沉。
苏清影平板上的照片已经够严重了,但现实更加冲击。
几根或明或暗的排污管从百安造纸厂伸出来,不断向湖里排放污水。
湖边的农田和鱼塘大多荒废了,土壤板结,泛着不正常的灰白色。
顾长风忍着不适,沿湖慢慢走,拿出自己的旧手机,假装拍风景,实际小心调整角度,将排污口、死鱼和荒田都拍下来。
他不敢太靠近,造纸厂围墙很高,拉着铁丝网。
正拍着,旁边草丛忽然传来窸窣声响。
顾长风立刻收起手机,弯腰系鞋带。
一个穿旧胶鞋、裤脚沾泥的老农从草丛里钻出来,背着破编织袋,看见顾长风,也愣了一下,警惕地看他。
“大叔,捡螺蛳呢?”
顾长风稳住情绪,笑着搭话,指指老人的袋子,看打扮,像是附近捞点湖货的农民。
老农见顾长风面生,穿着整齐,不像厂里保安,稍微放松了些,叹口气说。
“这水里哪还有能吃的螺蛳,捡点破烂卖钱罢了。”
顾长风递了根烟过去。
“这湖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不是挺好么?这段时间没过来,怎么变化这么大。”
老农接过烟夹在耳后,苦笑说道。
“那是以前,自从这造纸厂越来越大,湖水就越来越臭,鱼死光了,稻子也种不活,真是造孽!”
“没人管吗?”
“谁来管?”
老农声音带着怒气,说道。
“镇上的官来了好几批,哪次不是坐小车来坐小车走,吃顿饭拿点礼,什么用都没有,厂里那个赵德柱,钱大勇是他表亲,养了一帮打手,谁敢闹事就打谁!”
他压低声音,指向湖对面说道。
“你看那几栋小楼,漂亮吧?都是厂里领导盖的,他们赚够了,坑苦了我们老百姓了。”
老农越说越激动,咳了起来。
顾长风又递了根烟,帮他点上。
“您别急,难道没地方说理吗?不管怎么说身子要紧,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说理,去哪说?”
老农吐出口烟,说道。
“镇上钱大勇护着,环保局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告状信写了不少,全没回音,前村老刘头的鱼塘被污染,赔光了,去厂里理论,被保安打得住院,到现在还没出来,找镇政府根本没用!”
顾长风越听心情越别扭,情况比苏清影说的更复杂,不光是污染,还牵扯利益的问题。
他又问了几句,得知附近村子因为湖水污染,生病的人都变多了,医院也查不出原因,大家只能硬扛。
告别老农,顾长风沿厂区外围继续走,想找更直接的证据。
他绕到厂侧后方一处隐蔽河汊,果然发现这里藏着更粗的暗管。
隐在水草和垃圾下,正排放颜色更深、气味更刺鼻的污水,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
顾长风心跳加快,左右看看无人,赶紧蹲下掏出手机,连拍好几张照片,又录了段视频。
刚拍完准备起身,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喂!干嘛的,鬼鬼祟祟的话,赶紧出来,别等我把你拽出来的话,那就不客气了。”
顾长风头皮一麻,差点把手机掉水里。
他稳住自己站起身,回头一看,心里叫苦。
一个满脸横肉的保安带着两个跟班正走过来,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领头那个别着橡胶棍,估计就是老农说的保安队长。
“你看什么看,在这拍什么?”
保安队长走到跟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顾长风脸上。
顾长风脑子急转,脸上挤出腼腆的笑。
“大哥,没拍什么,我是环保志愿者,大学生,来做社会实践,看这湖边风景挺特别,拍几张照片写报告。”
“志愿者,学生证给我看看!”
“出来的急,忘带了。”顾长风心里紧张,表面懊恼说道。
“大哥,我就拍点环境照片,不犯法吧?”
“环境照片?”
保安队长冷笑一声,一把抢过他的旧手机。
“我看你是记者吧?还是哪个对头派来找事的,天天拍什么拍!”
他划着手机屏幕,顾长风心提到嗓子眼,照片要是被看见,今天就麻烦了。
“大哥,真不是记者,我就是个学生。”
顾长风一边解释,一边紧盯着手机。
幸好手机旧,反应慢,屏幕暗,相册一时没打开。
保安队长不耐烦地骂了一句。
“什么破东西,拿这种老古董还拍什么照片。”
旁边一个小保安低声说。
“彪哥,跟他啰嗦什么,抓回去让赵总问就行了!”
彪哥眼睛一瞪,觉得有理。
顾长风见情况不妙,急中生智,突然指向厂区大门方向。
“咦?钱镇长的车怎么来了?”
“钱镇长?”
彪哥和手下都下意识扭头去看。
就这一瞬间,顾长风猛地夺回手机,转身钻进了芦苇丛!
“敢骗我,抓住他!”
彪哥反应过来,怒吼着带人追上去。
顾长风拼命跑,芦苇叶刮在脸上也顾不上了。
身后叫骂声和芦苇哗啦声不断,他心跳得厉害。
他知道,被抓到下场肯定比老刘头还惨。
他仗着对湖边地形熟,专挑芦苇密、泥泞的地方跑,七拐八绕,拼命往镇子方向逃。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叫骂声渐渐远了,那帮保安可能觉得追他不值,或者也怕陷进泥里。
顾长风冲出芦苇荡,见没人追来,才停下扶着膝盖喘气,浑身汗水泥水,狼狈不堪。
他握紧手里的旧手机,回头望了望百安造纸厂,心里一阵后怕,更是一阵阵发冷。
自己拍到的这些,真能动摇这棵大树吗?苏清影又有多大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