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一连几天，我总是旁敲侧击的问我妈一些其他信息，但最后总会拐到酒店的位置上。

她总是含糊其辞，她知道我想问什么但她就是不说。

直到被我折磨烦了，她才开口说到：“我不是说过，那儿不好进，人家不提供什么探望的机会。而且那里啥都有，用不着你瞎操心，你好好上课才是正事。”

我看她是在不愿说太多，便一把抢过她的手机。还不等我打开微信找到信息，就听见她的怒吼：“李茫，给我把手机拿回来！”

我到底还是个怂货，灰溜溜的把手机递回去。

“她走了，你也不活了？天天的，不如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学习。”

我眼见这话风不对却依旧憋不了一点儿，“我怎么没学了？我不照样上课吗？那个狗航空公司还说失联，这么久也没进展，那你说我能问谁啊？”

我妈把手机放到一旁，“不要问，不要问。她奶奶七十多了，现在这种事发生，你再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停的问，人家怎么想。要真有什么进展，用不着她，你的手机也会告诉你。”

我低着头不说话了，她说的都对，她说的我也都懂。

后面的课我上的越来越专注，每次的课间也只会关注一件事情，就是官方也没有公布更多的信息。

这几天我看了好多博主的分析，我知道大部分可能是假的，可总会有一两条应该是真实的情况。

8月15日，这几天不同凡响。

中考之后，我的每一天假期过得都无比煎熬和无聊。我很想全身心的投入新的学习阶段，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想要做到的难度不亚于Tom要抓到Jerry。

打开手机，今日说法的第一条就是H航给出的官方回应：【可以确认飞机偏离航线，它与空中交通管制失去联系，我们很遗憾地宣布H航627终结于N海南部】后面还紧跟着附上了遇难者人员名单，包括了机组成员。

其实，我从没点开看过那份名单，可这一次连接的太紧密了，这使我不可避免的看到了那个名字和她的妈妈、爸爸、姥姥、姥爷。

手指迅速翻阅着更多详情，在这个信息爆炸的网络时代，我却搜不到任何一张有关飞机残片的图片，只有那些搜救队假模假式的摆拍，至少是我认为。要不然展开搜寻这么久，还能一无所获。

那个名字好像离我越来越远，看到就是因为她在跟我道别。

不过，活该她文科学不好，她忘了道别是一件难事，她忘了在我目前十五岁的人生里，她占了十一年。

那我应该用十一年和她道别。

因为住的是学区房所以极其不隔音，晚上总会听到树枝晃晃悠悠打在墙壁上的声音，而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以为下了雨。结果每当第二天醒来，就会发现，昨晚的贵客大概只是风。

我爸妈回来的很晚，直到我躺在床上纠结是雨还是风的时候，他们才慢悠悠的推开家门。

他们或许觉得自己很小声吧，显然他们低估了门的老化程度。

透过我房门隙着的一条缝，我隐约看到妈妈哭了，开着的橙黄色灯光刚好照在她脸上，一条条泪痕像黄昏下的泰晤士河。

这几天连着都是艳阳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妈破天荒地带了副眼镜。

“眼镜遮不住的。”我实在没惹住开口。

我妈瞟了我一眼，肿胀的眼睛并不影响她翻白眼，“不说话，你能呛死。”

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我妈忽然放下要夹咸菜的筷子，语气低沉的说到：“有时间去看看小南奶奶。”

“结束了？这就结束了？”

她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自顾自的接着说：“还在你们初中旁边的那个地方，你正好走动走动，熟悉熟悉这周围。尤其是地铁站、公交站的位置。”

“好……”不等我说完，她抛下一句：“有事打我和你爸电话。”就摔门走了。

我倒也不含糊，很快就喝完了剩下的粥。等我把碗筷收拾好后，立马拎着手提袋就赶往那幢老房子。

那里我经常来，因为我们初中就在这幢房子的对面，所以南望之前总说想把学校的护栏给拆了，把他们小区的栏杆也给拆了。从初中打一条直路通往她的家，这样她上学是真方便了。

该说不说，这条路挺重要的，没有这条路，南望上学要绕的路可真的不少。

但我当然不希望这条路打通，如果打通了，我俩上学就不顺路了，那放学也不会顺路。路上少了个搭子，不好。

“哪里不好？你不应该盼着我好吗？”只要我反驳她想打通一条路这天方夜谭的想法，她就会这么用一句话堵住我的嘴。

我从来没敢向她坦白，这句话能堵住我的嘴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说的恰到好处，还是因为我有点愧疚。

当时刚上初一，班里要选班长。我是报名了，但是在第一轮的投票就被筛下去了。大概是因为我性格一开始不太讨喜，内向。她可完全不同，很外向，很热情，所以交朋友这件事儿从来都在她的舒适区。

凭借着她高超的情商和社交能力，她顺利的进入了第三轮。本来第二轮就应该结束的，谁知道她和我们班另一个旗鼓相当的女生平票了。

在前两轮我都坚定不移的投给了她，可最后一轮我确实犹豫了。而且我犹豫的最终结果，我把票投给了另一个女生。

我当时觉得就算没有我这一票她也能当选，也不差我这一票。

结果很戏剧，现实很骨感。

她真的就以一票之差输给了那个女生。我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愧疚，所以开学的那一周她说任何话我都没有反驳过，还给她带了好多好吃的。

她以为我是在安慰他，但真正的原因还是我知道就好。

不过后来班里其他同学熟络了以后，她曾经特别真诚的跟我说很庆幸当初没有选上班长。因为她觉得想一直维持一种万人爱的性格太难了，要是不维持了呢？这个班长有没有信服力了，那还当什么班长，干脆辞职算了。

如果这么想的话，她该感谢我，只是她不知道。

她也再不会知道了。

我两个台阶一步跨上了四楼，敲响的那个贴着她手写对联的门。

南望的奶奶年纪很大了，可我的敲门声还没响几下，门就开了。

我敢打赌她一定在门前等我。

“奶奶。”这句话说出来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反而有点兴奋，可能是很久没这么叫南望的阿奶了。

她奶奶笑的依旧很和蔼，只是眼神不敢看我，一直盯着地面。我跟着她的视线看向地面，什么都没看到，反而阿奶没站稳，差点儿摔了一跤。

我两只手托着奶奶，把她扶回沙发上。

我轻轻的搭着她的肩，“奶奶，需不需要我帮着买点儿菜？或者我给您点个外卖？”奶奶默不作声，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我懂她大概不太想说话就闭了嘴，静静的陪她坐了好一会儿。后来她的头恐是太沉了，倒在了我的肩上，奶奶自己嘟嘟囔囔了几句，我没有听清。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这次是对我说的。

“茫儿，每次叫你名字，我总叫的很滑稽……她们都走了，都走了。”

她望向窗外，碧绿的树，湛蓝的天，悠悠的白云和那个校园里翻新的响声。实在是找不到一样能烘托这种忧伤的情绪，奶奶竟然笑了起来。

我敢肯定这种笑是淡然的、真诚的，更多的还有疲乏。

“我……我心疼她呀。”

我刚想问，“她”是谁，又被奶奶的下一句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我的湘红，多好啊！就是我这个儿子不中用啊。”

“阿奶……”

“茫儿，要是湘红不那么优秀就好了。那就不会挣着那么多钱，那就没钱去出国玩儿……那就不会出事儿了。”

南湘红女士，南望的妈妈。我一直觉得老一辈起名字之所以“俗”，大概率都是跟“红”有关，结果偏偏是湘红。

我可以证明，“俗”跟“红”没关系。

南望的妈妈确实值得这些夸赞，她爸爸之前是干旅游的，后来有一阵子行业不景气，又是个小旅游公司，听说他们公司就散伙了。那之后她爸爸就一直没找着工作，在家里赖着。

其实在阿奶眼里，这个值得骄傲的湘红也并不是大众定义里的优秀的人。

她妈妈学历很普通，我记得南望跟我提过，说是大专，但这并不影响她妈妈走出自己的路。

她说她爸失业那会儿她妈一天跑三份工，早上，下午，晚上时间全都填满了。后来她妈终于找到了个月薪不错，还不像之前那么累的工作，可因为平时干活多把脚给扭伤了。其实好的也快，但主人家还是把湘红阿姨给辞了。“不影响，不影响。”她妈每次都这么对她说，所以有时候她成绩倒退也这么跟我说，当然安慰我的话也是这一句话。也好，总比什么都不说强。

再之后她就没提过了，不过照她的意思，她妈妈多半又找到了几份工作而且比之前稳定多了，一直持续到了现在。所以攒下来这些钱，就想着带她们一家出去玩儿一趟。

“他们说什么，基本确定还是什么推断无人生还。都死了。我整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机械问题，反正现在人都没了。连个肉身都没给我留下呀，真要脱胎成仙呐。”

我听着阿奶抽泣的鼻子，这个小老太太好像把她的全部都托付在了我身上。

我第一次觉得在每个人眼里失去的真的不一样。

对我来讲，我最好的南望没了。

对阿奶来讲，她最好的湘红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