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城内隐隐传来一阵骚动,哭喊声中夹杂着惶惑的议论。
“听说了吗?于大人和阎大人早就准备从西门跑了!”
“真的假的?那我们还守个什么劲?岂不是等死?”
“降了吧……开门投降也许还能活命……”
谣言如同瘟疫,在绝望的人群中疯狂滋生。
关键时刻,知州阎生斗的身影出现在了城下街道上。
这位文官此刻竟展现出难得的果决,他并未躲在相对安全的衙署,而是带着十几名亲随衙役,亲自巡街弹压。
阎生斗站上一处稍高的石阶,声音因连日的焦虑而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乡亲们!将士们!休要听信谗言!本官阎生斗,在此对天立誓!”
“我与于守备,绝无弃城而逃之念!”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保安州乃大明疆土,岂容鞑虏践踏?”
“吾辈读圣贤书,食朝廷俸禄,守土有责,唯有死战而已!”
阎生斗目光扫过惊慌的人群,猛地指向城墙方向:“看看城上!于守备、陈把总、马把总、唐百户和他的弟兄们正在浴血奋战!”
“他们为何死战不退?就是为了保护我等身后家园!”
“此刻若心生怯意,开门纳贼,如何对得起城上死战的英魂?如何对得起天地良心?!”
“再有敢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
阎生斗厉声下令,亲随当即擒拿住几名叫嚷得最凶的猥琐汉子,当场按倒在地,雪亮的钢刀架颈,顿时吓得几人屁滚尿流,连连求饶。
这一幕,暂时震慑住了浮动的人心。
百姓们看着须发皆张的知州大人,又望了望城头方向,眼中的恐慌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绝望,也有被激发出的微弱血性。
城内秩序暂时得以维持。
阎生斗处理完城内骚乱,匆匆重返城头。
与于世奇相视一眼,尽是无须言说的沉重与决绝。
就在这时,两匹快马竟奇迹般地从西南方向迂回冲至城下,马上骑士浑身是血,几乎脱力,用尽最后力气喊道:“援军!深井堡孙守备、马把总……率一千援军已至三十里外!”
与此同时,另外一匹快马也紧随其后:“北庄、董家庄张士贵、刘彪……亦率五百乡勇来援……”
消息如巨石投水,瞬间在城头守军中炸开!
“援军来了!”
“我们有救了!”
“天不亡我保安州啊!”
......
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头,顿时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欢呼,低迷的士气肉眼可见地振奋起来。
就连于世奇和阎生斗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唐骁心中也是一动,若是还有其他援军过来,内外夹击,或许真能逼退鞑子!
他麾下的残兵也眼中燃起希望。
然而,唐骁经历的生死太多,直觉感到一丝不安。
鞑子围城,岂会轻易让援军消息如此顺利传来?
......
与此同时,城外西北方向,荒漠小道。
深井堡守备孙维恒、把总马天震,奉宣府总兵衙署急令,率领一千步卒急行军驰援保安州。
队伍拉得颇长,士兵们气喘吁吁,脸上带着焦急与疲惫。
“快!再快一点!保安州危在旦夕!”
孙维恒不断催促。
然而,就在他们行至一处戈壁时,两侧突然响起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
他们派出的哨骑,早已被镶白旗的夜不收无声无息地清除干净!
“咻咻咻——!”
无数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瞬间将明军队列覆盖!
“有埋伏!快举盾!”
马天震声嘶力竭地大吼。
但太迟了。
镶白旗的精锐骑兵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箭雨过后,蹄声如雷,数百名身披重甲的后金铁骑如同钢铁洪流,从两侧咆哮冲出,狠狠撞入已然混乱的明军阵列!
“杀光南蛮子!”
战斗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
明军仓促应战,阵型散乱,根本无法组织有效抵抗。
孙维恒手持长刀,奋力砍翻一名冲来的鞑子骑兵,却被另一名鞑子的重箭射中胸膛,踉跄后退。
马天震红着眼护在他身前,很快被数名鞑子围住,刀光闪动,血光迸溅……
不过一刻钟,这支千里迢迢赶来的援军便全军覆没,尸横遍野。
孙维恒身中数箭,以刀拄地,兀自挺立不倒,至死怒目圆睁,望着保安州方向。
马天震伏于其侧,身下还压着一名鞑子的尸体……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路,北庄张士贵、董家庄刘彪率领的五百乡勇,也遭遇灭顶之灾。
他们人数更少,装备更差,只有一腔热血。
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坡地时,前方突然出现大队鞑子步兵严阵以待!
“中计了!有埋伏!”
张士贵目眦欲裂:“向后冲!突围!”
然而后路也被堵死。
鞑子显然没把这支乡勇放在眼里,伏兵尽出,开始围杀。
“刘大哥,我带人往前冲,你带人往后冲!能走一个是一个!”张士贵红着眼睛对刘彪喊道。
刘彪却一把推开他,吼道:“老张,我本事比你大!”
“你带兄弟们往后冲!我来断后!”
“记得告诉唐兄弟,我刘彪不输他!没给咱大明丢人!”
说完,刘彪竟挥舞着一柄大刀,带着几十个不怕死的乡勇,反向朝着鞑子最多的前谷口发起了决死冲锋!“杀!杀鞑子!!”
乡勇们被他的血气感染,嚎叫着跟上。
鞑子显然没料到这群“泥腿子”竟如此悍勇,一时被冲得有些混乱。
张士贵虎目含泪,知道这不是犹豫的时候,怒吼着:“兄弟们!跟我冲后路!杀出去!”
凭借刘彪用生命换来的短暂机会,张士贵带着百十人拼命冲破了后谷鞑子的薄弱防线,头也不回地没入黑暗之中。
身后,刘彪的怒吼声和喊杀声很快被淹没,最终彻底消失……
......
城头上的守军,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并未持续多久。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城外鞑子大营射上城头,“哆”的一声,深深钉在一根旗杆上,箭杆上绑着一封书信。
兵士取下呈给予世奇。
于世奇展开一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信纸。
阎生斗抢过一看,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般的悲鸣,浑身一颤,踉跄着向后倒去,被亲随死死扶住才未摔倒。
信上内容简单而残酷,以蹩脚的汉文写着:“明狗援兵,深井堡一千、乡勇五百,俱已伏诛殆尽。首级在此,尔等速降,可免屠城!”
为了印证信中所言,城外鞑子阵中,数十骑奔出,将一个个还在渗血的麻布包裹扔到城下。
包裹散开,赫然是无数颗刚刚割下、面目狰狞的人头!
有的双目圆睁,有的咬牙切齿,发辫相互缠绕,沾满沙土与血污,在地上翻滚着,最终堆叠成一座触目惊心的小小京观!
其中几颗,依稀能辨认出孙维恒、马天震、刘彪的容貌!
“啊——!”
“孙守备……”
“刘把总……”
“还有刘彪!”
城头上,认出熟人面容的守军发出惊恐绝望的哀嚎。
刚刚提振起来的士气,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彻底崩溃。
希望破灭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保安州城每一个角落。
城头守军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绝望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一名身披数创、一直死战不退的老兵,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哐当”一声,手中卷刃的腰刀掉落在地。
他瘫软着跪倒,失神的喃喃:“完了……全完了……”
援军尽殁,最后的希望彻底断绝。
保安州,已成死地。
唐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所有的情绪都随之排出体外,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连绵的敌营和嚣张的鞑子大纛。
......
城下的阿济格并未给守军太多喘息的时间。
援军被歼的消息极大地鼓舞了后金军的士气,也彻底消除了阿济格的后顾之忧。
阿济格决心不再拖延,要一举碾碎这座让他损兵折将、久攻不下的顽城!
战鼓声变得更加狂暴,牛角号声撕裂长空。
阿济格马鞭一指,麾下最悍勇的甲喇额真布尔哈图狞笑领命,率领本部最为精锐的重甲步兵和白甲兵护军,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向着承受压力相对较轻、守备也较为薄弱的北门发起了狂攻!
“轰!轰!轰!”
巨大的楯车在包衣阿哈的推动下,冒着稀疏的箭矢和炮石,狠狠撞击着北门。
更多的云梯如同巨蟒般搭上北城墙。
北门把总陈彦武,一个面色黝黑、性格沉稳的老行伍,此刻眼珠布满血丝,声嘶力竭地指挥部下抵抗:“顶住!”
“滚木!礌石!快!金汁呢?!浇下去!”
但北门守军本就不足,装备也差,在布尔哈图这支生力军的猛攻下,防线瞬间岌岌可危。
不断有悍勇的白甲兵跃上城头,刀光闪动,便是一片腥风血雨。
“守备大人!北门告急!陈把总快顶不住了!”
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到于世奇面前,声音带着哭腔。
于世奇脸色铁青,环顾四周,手下能用的兵将早已全部投入战场,个个带伤,哪还有多余的兵力?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虽然伤亡惨重但阵列尚存、主将犹在的唐骁部身上。
“唐百户!”
于世奇的声音沙哑而急迫:“北门危殆!本将命你即刻率部驰援!”
“城内存活将士,凡你所能收拢者,皆归你节制!务必守住北门!”
“末将遵命!”
唐骁没有任何犹豫,抱拳领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