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舟本人更是如遭雷击。
他猛地抬头。
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盛满了全然的不可置信。
他死死望向高台之上那道清冷华贵的身影,脑中轰然炸开,一片空白。
长公主殿下……
要他去做一个护卫?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母和两位兄长,那几乎是他最后的、寻求一丝支撑的本能。
陆家满门武将,世代镇守北境。
马革裹尸,是他们刻在骨血里的无上荣耀!
然而。
他的父亲和兄长,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竟不约而同地,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眼神复杂无比。
没有半分他想象中的屈辱与愤怒,反而……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
仿佛他不是被当众贬谪,而是从某个必死的悬崖边,被硬生生拽了回来。
陆之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瞬间明白了。
喉头翻涌着无尽的苦涩,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原来,在父亲和兄长眼中,他去镇守北境,竟是一条必死之路吗?
原来,长公主此举,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用一种近乎“折辱”的方式,赐予了他一条生路。
这到底是救赎?
还是另一种更深的,名为“恩赐”的囚禁?
他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直挺的脊背,一寸一寸地,缓缓弯下。
单膝跪地。
坚硬冰冷的玉石地板硌得他膝盖生疼,却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刺痛。
“臣,陆之舟,谢长公主殿下……赏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而出,带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沙哑和颤抖。
龙椅之上,李元樟那双阴鸷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在李元樱脸上刮过,又缓缓移到跪在地上的陆之舟身上,似乎想从这君臣二人脸上,看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许久,他嘴角勾起一抹淬了毒的笑意。
“允了!”
声音里满是刻意的玩味。
“陆之舟即日起,任从五品带刀侍卫,专职护卫永乐署及长公主安全!”
说完,他仿佛嫌这把刀子捅得还不够深,目光如针,一字一顿地刺向陆之舟。
“陆将军,皇姐对你这番‘青眼有加’,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
“朕,会替你在京中,好好照顾你的家人。”
“你,也得替朕,好好‘照顾’皇姐才是!”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重,威胁与挑拨之意,昭然若揭。
陆之舟的身子肉眼可见地僵了僵。
皇帝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上了他的脖颈,让他几乎窒息。
他,成了一枚棋子。
一枚皇帝光明正大安插在长公主身边,用来监视她,甚至……对付她的棋子。
而他的家人,就是攥在皇帝手中的人质。
一旁,李元樱宽大的袖袍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血肉模糊。
她能感觉到陆之舟的僵硬和绝望,那份痛楚,仿佛隔空传递到了她的心上,尖锐而清晰。
她知道,他误会她了。
他也一定听懂了皇帝这诛心的阳谋。
可她现在,什么都不能解释。
任何一句解释,都是将彼此推入更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元樟似乎很满意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他缓缓起身,拂袖道:“好了,今日宴席就到此为止吧,诸位爱卿散了。”
他走到李元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虚伪的关怀:“皇弟,好好照顾慕小姐。十日后的大婚,朕会亲自为你主持。”
李元棋抱紧怀中虚弱的慕怀初,声音低沉:“多谢皇兄。”
李元樟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带着皇后与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帝王威压,才终于从大殿之中缓缓散去。
空气,仿佛都重新开始流动。
李颂恩立刻挣脱柳美人的手,像只挣脱牢笼的蝴蝶,飞奔到李元樱面前,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是殿中唯一纯粹的光。
“姑姑,颂儿以后真的可以住在公主府了吗?”
李元樱敛去所有情绪,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声音是化不开的暖意。
“当然可以。”
“姑姑的公主府,永远都是颂儿的家。”
柳美人怜惜地看了一眼李颂恩,朝李元樱微微欠身:“妾谢过长公主,往后颂儿就要劳烦长公主多费心照顾了。”
“柳美人,不必如此。”李元樱扶起她,语气温和,“这孩子能平安长大,你居功至伟。”
“就像长公主所说,我们本就是一家人。”柳美人眼中闪过一丝悲凉。
一家人。
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可还有“家人”二字?
众人心中悲凉,李颂恩却高兴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她忽然看到一旁的慕恒裕,好奇地问道:“这个哥哥是谁呀?”
慕恒裕被她清澈的眼神看得脸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慕恒裕,是太傅慕景的儿子。”
“慕哥哥!”李颂恩拍手叫好,“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慕恒裕红着脸重重点头,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慕怀初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虚弱的微笑。
至少,还有一些美好的事情,值得期待。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下臣沈彦之,见过长公主殿下、宁安王殿下。”
新科状元沈彦之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朝着李元樱和李元棋恭敬行礼,神态从容,不卑不亢。
李元樱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带情绪,却极具审视意味。
李元棋则是温和地笑了笑:“状元郎今日在殿上的仗义执言,本王记忆犹新。”
“王爷过奖。”沈彦之直起身,目光在李元樱和李元棋之间轻轻掠过,“下臣只是说了些该说的话。”
李元樱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
“状元郎的胆识,确实让本宫刮目相看。”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试探。
“只是不知,状元郎对今日那些被押入大理寺的同僚,可有什么高见?”
沈彦之闻言,神色丝毫未变,只是微微一笑,答得滴水不漏。
“长公主殿下此言,已是朝堂之事,下臣不敢妄议。”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却另有所指。
“不过,下臣倒是听说,大理寺的天牢,冬日里格外阴冷潮湿。那些大人皆是朝廷肱骨,若是熬坏了身子,怕是朝廷的损失。”
李元棋眸光微闪,与李元樱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个状元郎,果然不简单。
慕怀初虽然虚弱,但头脑依旧清醒,她轻咳一声,顺着话头往下说。
“沈状元所言极是。诸位大人忠君爱国,只是一时情急,言辞有失,罪不至此。若有人能为他们周旋一二,想必皇上圣明,也会网开一面。”
她话音一转,目光巧妙地看向沈彦之。
“只是,此事凶险,不知谁有这个胆量与智慧,敢在龙鳞之下,为他们寻一线生机?”
沈彦之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
“慕小姐不仅有舍身救弟的勇气,更有此等仁善之心,实在让人敬佩。”
他没有直接回答,却用行动表明了立场。
“下臣人微言轻,但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若有机会,定当一试。”
李元樱和李元棋都听懂了他话中的投诚之意。
“状元郎果然是心怀天下的君子。”李元棋温和地笑了笑,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他注意到,沈彦之看向慕怀初的目光,带着一种他不喜欢的、过于专注的欣赏。
“小初儿伤势未愈,不宜久留。”
李元棋说着,便小心翼翼地将慕怀初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本王先送她回府休息。”
沈彦之却在此时再次开口,目光清澈,直视着李元棋怀中的慕怀初。
“慕小姐今日之风采,下官铭记于心。王爷能得此佳人,实乃天赐之福。”
李元棋抱着慕怀初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收紧了几分。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
“状元郎过奖。”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润,却带着一种宣告主权的占有欲。
“小初儿是本王的珍宝,本王自然,会用一生护她周全。”
慕怀初感受到李元棋情绪的细微变化,心中暗自苦笑。
这个男人的占有欲,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李元棋抱起慕怀初,朝李元樱微微颔首,便带着慕恒裕一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