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很快搭设完毕。
李元棋抱着慕怀初走向那一方被隔绝出的天地,太医提着药箱,亦步亦趋。
屏风之后,很快传来太医压抑着惊惶的禀报声,以及慕怀初竭力隐忍的、细碎的闷哼。
每一声,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李元棋的心尖上。
屏风之外,丝竹声虽已续上,但人心惶惶,气氛诡谲到了极点。
李元樟端坐于龙椅之上,脸色阴沉如暴雨将至的天空。
他的视线,如同一柄淬了毒的利刃,死死钉在那一方小小的屏风之上。
眼底深处,是尊严被践踏后,被彻底激怒的冰冷杀意。
“皇上。”
皇后魏姚俯身,强压下对妹妹惹祸的后怕与对慕怀初的憎恶,声音淬着毒汁。
“宁安王此举,是将君臣纲常踩在脚下,更是将您的天威视若无物。”
“若不重惩,何以威慑天下?”
“威慑?”
李元樟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花,却让魏姚瞬间噤声,如坠冰窟。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那锅依旧翻滚的赤红汤底前。
锅中红油沸腾,咕噜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剩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诸位爱卿。”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催命符,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方才朕的皇弟上演的那一出英雄救美,想必,大家都看得很过瘾吧?”
满殿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感觉到,皇帝那看似平静的语调下,正酝酿着一场足以掀翻所有人的雷霆风暴。
“朕今日设宴,本是一片好意。”
李元樟的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还浸泡在药浴木桶中的官员们。
“想让诸位爱卿卸下平日的伪装,放松身心,君臣同乐。”
“可有些人,却把朕的恩典,当成了放纵的资本。”
他话音一转,语气骤然森冷如刀。
“吏部张侍郎。”
被点名的张侍郎,在木桶中猛地一颤,水花四溅,他狼狈地站起。
“臣……臣在!”
“朕问你,这药浴的滋味,如何啊?”
张侍郎额头上的冷汗和热气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滚滚而下,结巴道:“回、回皇上,甚好……甚好……”
“甚好?”
李元樟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
“好到让你神思恍惚,口不择言了吗?”
“朕倒是听见,你方才说,朕的新政劳民伤财,不如先皇稳妥?”
轰!
张侍郎的脸色,瞬间由红转为惨白。
完了。
这药浴之中,果然被加了能令人心神失守,吐露真言的迷药!
他刚才在药效之下,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皇上明鉴!臣、臣酒后胡言,臣……”
“朕明鉴?”
李元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
“朕明鉴你是如何私下联络同党,非议朝政?明鉴你是如何阳奉阴违,欺上瞒下?”
张侍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木桶里,浑身抖如筛糠。
“臣死罪!皇上饶命!臣死罪啊!”
李元樟看都未看他一眼,目光转向下一个。
“户部王主事,你呢?你说朕赏罚不明,偏袒外戚?”
“兵部李郎中,你又如何?你说朕的皇弟宁安王,军功赫赫,比朕更得军心?”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点到。
一句接一句诛心之言被当众揭开。
每被点到一人,那人便面如死灰地瘫软下去。
他们终于明白,今夜这场所谓的君臣同乐宴,根本就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
一场对他们的公开处刑!
“很好。”
李元樟看着眼前这片哀鸿遍野,满意地颔首。
他就是要用这种最残忍、最羞辱的方式,告诉所有人,谁才是这天下的主宰。
“来人!”
他一声令下。
“将这些口出狂言,心怀不轨的逆臣,全部给朕押入大理寺天牢!严加审讯!”
殿外禁军如狼似虎地涌入,将那些瘫软的官员从木桶中粗暴地拖拽出来。
哭喊声、求饶声、水花声、盔甲碰撞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乐章。
李元樟充耳不闻,只是冷冷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就在这时,屏风后,太医的声音适时响起。
“启禀王爷,慕小姐的伤口已处理妥当,只需静养,切勿再动。”
李元棋沉稳的声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有劳。”
“小初儿,还疼吗?”
慕怀初虚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好多了……多谢王爷。”
这温情脉脉的对话,落在此刻血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耳。
李元樟听着,眼中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冰。
他忽然笑了,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
“宁安王。”
屏风后,安静了一瞬。
“臣弟在。”
李元棋的声音传来,恭敬依旧,却暗藏戒备。
“朕看你对慕小姐,当真是情深义重。”
李元樟缓缓踱步,皮靴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里。
“为了她,不惜顶撞朕。”
“为了她,不惜让朕的庆功宴,变成一场闹剧。”
“朕倒是好奇,你这份惊天动地的深情,究竟是真是假?”
话音未落,那道屏风被人从内侧猛地推开。
李元棋抱着慕怀初,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一身藏蓝锦袍,面容冷峻,怀中的女子脸色苍白如雪,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他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直直地射向龙椅前的李元樟,没有丝毫闪躲。
“皇兄放心。”
“臣弟对小初儿之心,日月可鉴。”
“此生此世,哪怕天塌地陷,臣弟也定会护她周全。”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慕怀初虚弱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听着这番霸道至极的宣告,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的深情是真的。
可他那不容置喙的占有欲,和他兄长那生杀予夺的掌控欲,又有什么区别?
她,俨然已是他们兄弟二人角力的战场。
李元樟听完这番表白,忽然放声大笑。
笑声阴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令人毛骨悚然。
“好!”
“好一个日月可鉴!”
“既然皇弟如此情真意切,那朕,便成全你!”
他话锋陡然一转,眼中闪烁着算计与快意的光芒。
“朕记得,你与慕家的婚期,原是定在下月十五?”
李元棋眼眸微沉,颔首:“是。”
“甚好。”
李元樟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他一字一顿地宣布,仿佛是最后的判决。
“朕决定,为你们赐婚。”
“婚期,就提前到十日之后。”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十日?
慕怀初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她虚弱地靠在李元棋怀中,感受着他胸膛因愤怒而起伏的节奏,心中五味杂陈。
这哪里是赐婚,分明是要让她匆忙嫁入王府,成为李元棋的软肋和把柄!
“皇兄圣恩,臣弟感激不尽。”
李元棋的声音依旧温润,可慕怀初却清晰地感受到,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因为极力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只是小初儿伤势未愈,恐怕……”
“无妨。”
李元樟挥手打断,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朕已命太医院准备最好的金创药,保证慕小姐十日内痊愈。”
“况且,真正的夫妻,哪有什么完美时机?相濡以沫,共患难,才是佳话。”
他的话听起来体贴入微,实则每个字都像钉子,狠狠钉在李元棋的心上。
慕怀初咬着下唇,强忍着后背传来的阵阵剧痛,脑子飞速运转。
不能让皇帝这么轻易得逞!
她必须想办法,为李元棋,也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皇上。”
她忽然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
“民女有一事相求。”
李元樟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哦?慕小姐请讲。”
慕怀初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恳切而真诚。
“民女自幼仰慕长公主殿下的风采,如今殿下开府听政,为民请命,更是民女心中的典范。”
“民女斗胆请求,能否在大婚之前,到永乐署协助殿下处理政务?”
“一来,民女可以学习殿下的治政之道,日后也好辅佐王爷;二来,也算是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一个即将出嫁的闺阁女子,竟然主动请求参与政务?
简直闻所未闻!
李元樟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他当然明白,慕怀初这是在为李元棋和李元樱争取时间,争取联合的机会。
可她说得冠冕堂皇,他若是直接拒绝,反倒显得心胸狭隘。
就在气氛再次凝滞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
“慕小姐此言甚善。”
沈彦之从角落缓步而出,温文尔雅地向李元樟、李元棋分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