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卿免礼,平身。”
李元樟的声音并不洪亮,却裹胁着一股阴冷的威压,钻入每个人的耳朵,让人的脊背无端发凉。
慕怀初随着众人起身,动作不敢有丝毫迟滞,只敢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御座上的男人。
年纪轻轻,龙袍加身,确实是一副好皮囊。
可那双狭长的眸子,透着一股毒蛇般的阴鸷,视线所及之处,仿佛都带着黏腻的寒意,让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今日设此家宴,本是为了庆贺皇姐开府听政,为民请命,为朝廷分忧。”
李元樟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李元樱和李元棋的脸上各自停顿了一瞬,随即又轻飘飘地落在了慕怀初的身上。
“朕向来体恤臣工,知晓诸位平日里为国事操劳,身心俱疲。”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所以今日特设此……特色宴席,望诸位能尽兴,能彻底放松身心。”
“诸位爱卿,看朕这御花园中的布置,可还满意?”
满意?
谁敢说满意啊!
慕怀初在心中疯狂呐喊,面上却是一片恭顺,不敢流露分毫。
这哪里是家宴,这分明就是皇家洗浴中心开业大典!
原著里根本没有这一出,这剧情到底是被谁魔改成这样了!
“皇上圣恩浩荡,臣等感激涕零!”
山呼海啸般的谢恩声响起,一众大臣的声音虽洪亮,但慕怀初却听出好几位老臣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显然,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诡异的场面给震慑住了。
李元樟满意地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手。
一个尖细的嗓音随之响起,内侍总管躬身上前。
“启禀诸位大人,这些足浴桶中,皆添加了太医院以数十种珍稀药材秘制的汤药,有舒筋活络、安神定志之奇效。”
“皇上体恤诸位大人夙夜在公,特命我等备下此浴,请诸位大人同沐皇恩,一边品鉴火锅珍馐,一边享受药浴之妙。”
慕怀初听得一阵头皮发麻。
安神定志?
这药汤里放的,怕不是能让人吐露真言的测谎药,甚至是慢性毒药吧!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元樱和李元棋。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极快地交错了一瞬,眼中同时闪过一抹了然的警惕。
“哈哈,皇上真是体贴入微,想得周到!”
皇后魏姚笑得花枝乱颤,率先起身,仪态万方地走向最近的一张矮桌。
“诸位夫人,还等什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恩典呢!”
命妇们见状,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怪异,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可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臣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老脸涨得通红,表情尴尬到了极点。
让他们这群德高望重的老臣,当着满朝文武和后宫女眷的面,在这御花园里脱鞋脱袜,光着脚丫子泡澡?
成何体统!简直是斯文扫地!
但皇命难违,已有几个想要钻营的年轻官员,红着脸开始解开自己的鞋袜。
场面一度滑稽得让人不忍直视。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穿透了这嘈杂而诡异的气氛。
“皇上体恤之心,臣感念在心。”
是李元樱。
她缓缓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只是臣自幼体热,畏惧汤浴,恐怕要辜负皇上这一片美意了。”
几乎是同时,李元棋也温声开口:“臣弟近日不慎扭伤了足踝,太医嘱咐不宜入浴,还望皇兄见谅。”
两人的理由都找得滴水不漏,姿态优雅,不卑不亢。
李元樟眼底的笑意冷了一分,但转瞬即逝。
“既如此,那便罢了。”
他的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落在慕怀初身上:“慕小姐身子娇弱,想必也不适应这药性,便陪着皇姐,不必勉强。”
慕怀初连忙躬身:“谢皇上体恤。”
紧接着,李元樟又“体贴入微”地免了几个狗腿子官员的药浴。
但对于那些立场摇摆、或他心怀疑虑的官员,却是“关怀备至”。
“张爱卿,朕看你近来气色不佳,正好试试这药浴,驱驱病气。”
“王大人,你不是总说腰腿酸痛吗?这药汤对你的老毛病,最是有效。”
被点到名的官员,面如死灰,只能硬着头皮颤巍巍地将脚伸进了木桶里。
慕怀初看着这一幕,心里的鼓点敲得越来越急。
这个皇帝,绝对是在借此观察这些官员入浴后的反应!
果不其然,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就有几个泡在药浴里的官员,开始额头冒汗,眼神涣散,神情也变得恍惚起来。
李元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那抹笑意里,添上了一丝得意之色。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愈发凝重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臣,沈彦之,参见皇上、皇后。”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儒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而来,他眉眼深邃,气质清冷,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书卷气。
正是新科状元,昭宏伯之子,沈彦之。现任正六品起居郎,官阶虽不高,却是皇帝近臣,专司记录皇帝的宫闱生活编纂《起居注》,为修史留存依据。
“哈哈,状元郎来得正好!”
李元樟见了他,竟真的起身相迎,显得龙心大悦。
“朕正愁此宴虽有新意,却少了些文雅之趣,状元郎可愿为今日此景,作诗一首?”
沈彦之从容一拜,声如佩玉。
“臣,遵旨。”
他只略作沉吟,便朗声吟道:
“御苑春光好,君恩似海深。”
“火锅沸鼎内,足浴暖人心。”
“群臣同欢饮,雅俗共追寻。”
“圣主多新意,古今第一人。”
诗句工整,字字句句皆是赞美。
可慕怀初却听出那“雅俗共追寻”和“古今第一人”之中,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
李元樟却像是浑然不觉,抚掌大笑:“好诗!好诗!状元郎真乃国之栋梁!”
李元樱的目光在沈彦之身上停留了一瞬,趁着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她压低声音,对慕怀初说了一句。
“此人,便是未来权倾朝野的宰相?”
慕怀初心中一凛,轻轻点头。
她当然知道,这位看似清冷的状元郎,日后会是何等翻云覆雨的人物。
在书中,他是先后被李元樟、李元棋两位君主重用的中丞宰相。
此人及其善于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是个十足的聪明人。
但显然,这种“见风使舵”的行为,入不了刚毅的长公主李元樱法眼。
李元樱的眼中闪过一抹深思,忽然道:“若有朝一日,女子亦可科考入仕……”
“必有巾帼英才,可与这沈彦之,分庭抗礼。”
慕怀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女子学堂?女子科考?
这位长公主殿下的野心和格局,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远大!
这已经不是想当一个镇国公主那么简单了,她这是要亲手撬动这个时代的根基!
正当慕怀初被李元樱这超前的思想震得心神激荡时,一个娇媚又带着尖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长公主殿下今日真是好大的威风呢。”
来人是皇后的亲妹妹,魏国公府的嫡小姐——魏嫣。
她长得明艳动人,眉眼间却满是挥之不去的骄纵与嫉恨。
她端着酒杯,袅袅娜娜地走向这一桌,一双眼睛却像钩子似的,不住地往李元棋的身上瞟。
“听闻长公主开府听政,好不威风。小女在此,敬长公主一杯。”
李元樱只淡淡抬眸,举杯轻抿一口,便算是给了她颜面。
魏嫣饮尽杯中酒,目光一转,便黏在了慕怀初的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慕家大小姐了?果真是清丽脱俗,难怪……能得王爷青眼相加。”
她的语气像是淬了毒的蜜,每个字都透着不加掩饰的嫉妒。
慕怀初心中警铃大作。
来者不善。
果然,魏嫣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慕怀初身边,那个略显胆怯的清秀少年身上。
那是她的亲弟弟,慕恒裕。
十三岁的少年,虽有些畏缩,但看向姐姐的眼神里,满是孺慕与依赖。
“这位便是慕家的小公子吧?”
魏嫣笑意盈盈地朝着慕恒裕走去,手中不知何时,竟端起了一碗从火锅里新盛出来的,滚烫的红油汤料。
“小公子小小年纪,便生得如此俊秀,将来定是人中龙凤。来,姐姐也敬你一杯。”
那碗汤,被她刻意称作“一杯”。
慕恒裕被她那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往慕怀初身后缩了缩。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慕怀初的心!
她刚要开口呵斥,刚要起身将弟弟护住——
“哎呀!”
魏嫣脚下“恰好”一崴,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身体顺势前倾。
她手中那碗滚沸的,满是红油的汤料,脱手而出,化作一道致命的弧线,直直地朝着慕恒裕那张稚嫩的脸泼了过去!
“小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慕怀初的身体,快过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母兽,将瘦弱的弟弟死死地、完整地护在了自己的怀中!
“刺啦——”
滚烫的汤油,尽数泼在了她的后背和手臂上。
华美的宫装瞬间被烫得焦黑卷曲,布料下的皮肤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
“唔!”
慕怀初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阵阵发黑,可她抱住弟弟的双臂,却纹丝不动,用自己的脊背,为他撑起了一片绝对安全的天地。
“姐姐!”
怀中的慕恒裕先是一懵,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吓得脸色惨白如纸。
“姐姐!你怎么样!疼不疼?都怪我!都怪我!”
“阿初!”
母亲苏蘅的尖叫和父亲慕景的怒吼同时响起。
“竖子尔敢!”
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傅大人,此刻双目赤红,彻底失态。
而邻座,那道始终温润如玉的身影,动了。
李元棋脸上的笑容,在汤料泼出的那一刻,便已尽数碎裂。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阴沉,是足以将人凌迟的森然杀意。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罪魁祸首魏嫣一眼。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用后背护住弟弟,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纤细身影。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暴戾之气,从他身上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