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营的第八天下午，天空堆积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闷热的空气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启明星艺术营”偌大的营区里。位于营地西北角的综合办公楼，三层最里间那间挂着“项目总监”名牌的办公室，门被轻轻掩上，隔绝了走廊里偶尔经过的学生脚步声。
陈佳佳背脊挺得笔直，坐在宽大办公桌对面略显低矮的会客椅上，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她的校服领口内侧，一枚设计精巧、伪装成校徽款式的小型录音设备，正将这里发生的一切悄然记录下来。这枚“暗盾”监听器是林薇通过隐秘渠道交到她手上的，确保录音清晰且符合技术规范。
项目总监孙经理，四十岁上下，穿着看似休闲实则价值不菲的POLO衫，油光水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他肥胖的身体陷在宽大的真皮老板椅里，一只肥厚的手掌摩挲着另一只手戴着的金表表盘，脸上堆着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只是那双眯缝的小眼睛里偶尔掠过的一丝审视和不耐烦，暴露了表里的反差。
“佳佳啊，”孙经理的声音拖得有点长，带着一种惯常的、仿佛长辈般的关切，“我看你这几天，有点心不在焉呐？训练动作老是不到位，昨天朱老师还跟我反映，说你有几次练习差点掉下平衡木？”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混合着古龙水和香烟气息的压迫感，“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还是在营地里住得不习惯？有心事可以跟孙叔叔说说嘛，我开这个夏令营，就是希望你们这些有天赋的孩子，能放下包袱，全力以赴。”
他的语气极其自然，仿佛发自内心的关怀。但经历过陆明轩那场听证会的陈佳佳，已经能敏锐地捕捉到隐藏在话语里的试探和控制欲。她强迫自己挤出一点微笑，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没有没有，孙经理。可能…可能有点想家了，还有就是……”她故作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声音放低，“昨天朱老师说的有点重，我有点怕再做不好。”
她特意提到负责她主课、以严厉著称的朱老师，一方面是转移焦点，另一方面也是在强调自己的“压力”来源——一个在孙经理看来可以被利用、放大她不安情绪的缺口。
果然，孙经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仿佛鱼儿终于咬钩。他摆摆手，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宽容姿态：“哎呀，朱老师是严格了点，可那也是为你好啊！不过你也不用太有压力，她是老师，只看到你的技术动作。但叔叔我嘛，可是很看重你的整体潜力的！眼光要放宽！”他站起身，绕过巨大的办公桌，走向靠墙的小吧台。佳佳注意到他的脚步有些微的虚浮。
“来，放松一下，喝点东西。”孙经理打开小冰箱，拿出一瓶包装精致的冰镇预调果酒饮料（标榜低酒精或无酒精，但佳佳知道林薇提醒过这类饮品可能被动手脚）。他拧开盖子，倒了满满一杯，金黄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他并没有递给佳佳，而是自己先喝了一大口，享受地“哈”了一声，然后将另一只盛满饮料的杯子，故意推到了佳佳手边的桌面上。
“尝尝看，进口的，好喝还不醉人，最适合解压提神。”他坐回自己的老板椅，跷起二郎腿，目光带着鼓励，却隐含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
佳佳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林薇的叮嘱言犹在耳：“绝对不能接受任何来源不明或在他面前开封的食物饮料！”孙经理自己先喝了，但这更像是刻意的伪装，为了麻痹她的警惕心！杯子没开封？杯口是否干净？他有没有提前做手脚？无数个危险的念头瞬间闪过。
“不用了，孙经理，谢谢您。我……我妈妈不让我喝这些饮料，果汁也不行，说对练功不好。”佳佳露出为难又乖巧的神色，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拘谨，手指绞在一起，显得局促不安。她巧妙地抬出了家规做挡箭牌。
孙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和审视，但很快又被伪善覆盖过去：“哎呀，你这孩子，太听话了也不是好事儿嘛！我们搞艺术的，要有自己的判断力和……一点点冒险精神！不然怎么突破瓶颈？”他再次强调了“冒险精神”这个带有蛊惑性的词，“你看小雨那姑娘，比你内向多了吧？昨天我跟她聊聊心，给她鼓鼓劲儿，今天状态就明显回升了嘛！”
小雨？
佳佳心头猛地一紧！她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王小雨！上午训练时她就觉得奇怪，小雨被一个助教带走，说是孙经理找她单独“谈谈项目构思”……难道她也在经历这种“关心”？！
“孙经理您真厉害，”佳佳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表面上却挤出一丝混合着羡慕和渴望认可的浅笑，“连小雨都能被您开导好。她之前……状态真的很差。”她小心翼翼地引导话题，试图套取更多关于小雨的信息，同时让录音笔捕捉关键点。
“呵呵，做我们这行，看人识人，精准助力，这是基本功。”孙经理显然对佳佳的“羡慕”很受用，重新找回了掌控感，口气也越发随意和轻佻起来，“小雨那姑娘，就是心思太重！她基础是不错的，就是没自信！我就跟她说，艺术这事儿啊，有时候就得放开点！别怕展示自己，也别怕……‘尝试’！”他刻意在“展示自己”和“尝试”两个词上加了重音，带着令人不适的暗示意味。身体也向前倾斜，离佳佳更近，声音压低，像是在分享一个“成年人的秘密”：“要懂得抓住机会，尤其是……那些能让你少奋斗很多年的‘贵人’。明白吧？”他的手状似无意地搭上了佳佳坐着的椅背边缘，离她的肩膀只有几厘米之遥！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混杂着被窥视的恐惧瞬间席卷了佳佳！那酒气和故作熟稔的气息几乎让她窒息！她感到校服下的录音笔仿佛在发烫！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暗示和精神胁迫了！她在脑海里拼命回忆林薇教她的“脱身话术”：如何体面又不激怒对方地立刻离开！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毫无预兆地刺耳响起！铃——铃——
尖锐的铃声猛地打破了室内几乎凝固的粘稠气氛！
孙经理明显被吓了一跳，身体一抖，搭在椅背上的手也收了回去，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恼怒抓起话筒：“什么事？！”
电话听筒里隐约传来前台接待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孙总！您、您快下来看看吧！有几个记者模样的在接待大厅，说要对咱们夏令营进行一个专题采访报道！没提前预约……非要立刻见负责人……”
“记者？”孙经理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油腻的脸上闪过一丝警惕和被打乱计划的不爽，“什么来头？哪家媒体的？采访什么内容？”
“……没太说清楚，只说是市里新成立的什么青少年艺术发展……基金会的特约记者？其中有个扛着摄像机呢！人已经在等着了！”前台的声音透着不确定。
“青少年艺术发展基金会？”孙经理重复了一遍，脸色阴晴不定。这组织的名头他没听过，但打着“青少年”、“艺术”的旗号，又不能轻易得罪。“行！知道了！我马上下来！”他没好气地挂了电话，烦躁地用手捋了捋额角。
他站起身，刚才那副“推心置腹”的导师面孔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打断的阴沉和强压下的烦躁。“佳佳啊，你看，这事儿赶事儿！”他敷衍地冲着佳佳摆摆手，“叔叔有点急事要去处理一下。你的事儿，咱们改天再聊！记住我说的话，好好想想！机会要把握！”
他拿起桌面的手机和一些文件，脚步有些匆忙地向门口走去，根本没再看佳佳一眼。那杯被推过来的果味饮料孤零零地留在桌子上，折射着窗外透进的、越来越阴沉的天光。
直到孙经理肥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远去，陈佳佳才猛地松懈下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力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巨大的劫后余生感让她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她迅速按了一下衣领内侧的隐蔽按钮，结束了这段让她全程神经绷紧、如同行走在刀锋上的录音。
但小雨！对！小雨！
林薇说过，紧急联系只能用一次！但小雨……
她几乎是扑到孙经理的巨大办公桌前，手忙脚乱地去够内线电话。她记得小雨昨天无意中说过，孙经理找她单独谈话时，好几次都是在办公室旁边那个很隔音的“VIP放映室”里！
她飞快地拨通了通往“VIP放映室”的分机号。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那边没有说话，只传来极其细微、压抑的抽噎声。
“小雨？是我！陈佳佳！”佳佳压低声音，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你还好吗？你在哪？”她不敢直接问孙经理对她做了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王小雨颤抖得不成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佳…佳佳姐……我在……放映室……他…他刚走……”
听到人声，确认小雨安全，佳佳悬着的心落回一半：“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小雨的声音抖得厉害，充满了恐惧和后怕，“但他……说了好多怪话……吓我……还说……还说……让我想清楚……要不要参加那个什么‘特殊项目’，不然……”她的话被一声更大的哽咽堵住。
威胁！这是确凿无疑的威胁！
佳佳瞬间攥紧了拳头！林薇说过，只要能记录下威胁性话语，就是突破性进展！
“小雨！听我说！非常重要！”佳佳的声音低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今天做的非常非常好！但我们现在还需要一点东西，一点点声音证据！你现在还在放映室里吗？他走了多久？里面还有别人吗？”
“没……没人……他刚走……门…门锁着的……”小雨的声音带着无助。
“锁着？！”佳佳的心又是一沉，“你能想办法打开吗？”她记得林薇强调过：“任何取证的前提是绝对保证自身人身安全！”被锁在房间里是极高危信号！
“好像……外面有个暗扣，是那种小的…圆头栓扣……从外面插上了……”小雨努力描述着，声音带着绝望，“我……我不敢用力弄……”
从外面扣住？！孙经理是想把她关在里面？！
一股怒火猛地冲上佳佳的头顶！这个人渣！他下午的计划被打乱，难道就想关着王小雨？！
她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林薇给她的“暗盾”除了录音，还有一个超微型警报功能，但那是迫不得已时暴露自己吸引注意的手段！绝不能轻易用！走廊随时有人！
“小雨，别怕！深呼吸！”佳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你看看那个门！有没有缝隙？有没有通风口？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可以碰响？发出动静？”只要能让外面经过的人听到异常！只要一点点干扰，就可能引来巡察员或其他老师检查！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和小雨压抑的、近乎崩溃的哭声：“……好像……有个空调出风口……可……”
就在佳佳心急如焚，准备铤而走险引导小雨制造更大声音时——
她的手机在口袋里突然震动起来，不是电话，而是连续不断的、急促的信息提示音！
她飞快掏出手机。不是林薇的专属号码！屏幕上闪烁的是“星玥姐”！
沈星玥怎么会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频繁发信息？佳佳心脏狂跳，下意识地点开。
一连串快速的信息瞬间涌入屏幕：
佳佳！紧急！
停止当前一切取证动作！立刻！！
孙的问题比你判断的更复杂！
不要再去刺激他！更不要试图找小雨！让她待在原地别动！
林薇姐已经掌握关键线！警方马上动！
信息一条接一条，速度快得惊人！最后一条信息带着星玥特有的高度凝练：
速看平板后台运行记录！有人正在用非常规手段扫描你所在位置的网络！目标疑似是移动设备！！特别是——录音笔信号！！
轰隆——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了下来。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办公室的玻璃窗，发出哗啦啦的巨响，瞬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只剩下雨水撞击玻璃的狂暴声响。
陈佳佳握着手机的手瞬间冰凉，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有人……
正在扫描……
她身上的录音笔信号？
目标是谁？
是孙经理刚刚带走的手机？
还是……此刻那个被锁在放映室里、同样装备了“暗盾”的王小雨？！
平板后台疯狂的扫描记录像是无声的尖叫，直指一个冰冷而致命的现实：
她们以为在暗中记录，
却不知，
一双更隐于深水之下的眼睛，
早已循着她们的声波，
锁定了猎物。
“启明星”的暗流下，冰冷的窥探，正在反向延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