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晨光刺透礼堂高窗的彩色玻璃，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市七中新学期开学典礼正在进行，空气里漂浮着廉价话筒的回啸音和几百号人捂出来的汗湿气。校长在台上念着千篇一律的寄语，后排男生偷塞进嘴的薯片碎屑落在椅腿的吱嘎声里。沈星玥端坐如石膏像，肩背绷得笔直。

她校服衬衫的扣子扣到最顶端一颗，袖口遮过腕骨。头发是毫无修饰的低马尾，碎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耳后。目光没有跟随台上慷慨的陈词，反而扫过下方排排后脑勺的丛林——第七排靠左的消防出口指示灯接触不良，每隔三十秒明灭一次，像垂死的红眼睛；过道尽头监控探头角度歪斜，俯视着左侧第二根立柱后方大片视野盲区。

这是属于她的坐标测绘。

“……希望新同学能迅速融入集体，互帮互助，共同……”

校长声音被礼堂角落炸开的高分贝喧嚣吞噬——几个迟到的男生嬉闹着推搡闯入，后排顿时骚动。沈星玥的视野被骤然闯入的身影切割。其中一个穿着不合身宽大T恤、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的男生……那张侧脸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捅进记忆锈死的锁孔。

记忆如劣质胶卷撕裂：

刺鼻的酒气混着劣质烟味撞入口鼻，像裹着烂泥的抹布。深夜巷口唯二的路灯坏了一只，剩下那只灯泡苟延残喘地嗡嗡作响，在墙面投下扭曲乱舞的鬼影。书包带被一股蛮力猛地拽住，皮革带子勒进肩胛骨。她重心失控往后撞进散发着酸腐汗味的胸膛。

“小妹妹…这么晚出来找哥哥玩啊？嘿嘿……”黏腻的呼吸喷在耳畔。

黑暗中看不清人脸，只感觉到粗糙滚烫的手捏住她露出的手腕。

眼前刺目的闪光灯骤然扑来——

“咔嚓！”

快门声清脆得吓人，沈星玥像被无形电流击中，身体剧颤。旁边一个挂着单反相机的男生正侧身偷拍前排女生。沈星玥按住自己失控发凉的手腕，那里被指甲掐出几个月牙白印。

“……喂！你没事吧？”左边的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

沈星玥触电般缩臂侧退半步，几乎带倒了椅子。撞她的是个扎着蓬松丸子头的女生，正担忧地歪着头看她，脸颊透出健康的红润，像颗饱满的桃子——陈佳佳，她的新同桌，开学前仅半天就迅速和前后左右打成一片的那种社交达人。

“对不起吓到你了！你脸色好差，跟粉笔灰似的。”陈佳佳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昨晚熬夜看小说啦？给你！”她变戏法似的从校服口袋掏出颗橘子味硬糖塞过来，指尖温热。

沈星玥盯着那颗躺在她掌心塑料包装里鲜艳的橙色糖果，像看着一枚陌生的微型炸弹。“不用。”她把糖推回去，声音干涩。目光重新投向人群深处，焦灼地搜索。刚才那个迟到的油腻男生……和记忆里那团黑影的轮廓几乎重叠。“哎呀客气啥！同班就是缘分嘛！我叫陈佳佳，以后罩你啊！”丸子头女生自来熟地凑近，带着一股淡淡的樱花沐浴露味，毫不介意沈星玥抗拒性的肢体僵硬。“我叫沈星玥。”她报出名字，算是最大限度的回应。眼神仍钉子般牢牢锲进那片可疑区域。

陈佳佳顺着她的视线狐疑望去：“你看什么呢？帅哥啊？哪个哪个？”

那里只剩几个普通男生，油腻头发和宽大T恤消失了。像一块墨滴进浓稠的阴影，了无痕迹。

“没什么。”沈星玥收回视线，声音平板无波。左手下意识伸进课桌抽屉。指尖触碰到一个硬壳磨砂质感的本子——《暗流手札》，扉页是她用极细的钢笔工整书写的：边界即是守护之地。

典礼冗长进行。校长、教导主任、学生代表轮番发言，声波在穹顶撞出空洞的回音。沈星玥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内部的警报仍未解除。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信息：礼堂有四扇门，两主两副；主过道宽度无法容两人并排快速奔跑；安保人员站位固定，每十五分钟例行绕场巡查……

“……同学们，安全意识无小事！校外注意交通安全，校内要警惕……”

教导主任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阵刺耳尖利的电流啸叫撕破空气，像生锈的锯条刮过铁板。沈星玥猛地攥紧拳头，手札坚硬的边角刺痛掌心。那种几乎掀翻头盖骨的嗡鸣……

黑暗小巷的嗡鸣电流声，头顶唯一那盏垂死的路灯在耳膜内疯狂振动、濒临爆裂。

“别他妈嚎！闭嘴！”捂向嘴巴的汗湿手掌！

她的牙齿本能咬下去！

腥锈味炸开在口腔！

书包砸脸的闷响！身体惯性挣脱的瞬间！狂奔！

“啊——！”前排有女生忍不住捂耳朵短促惊叫。

失控的麦克风终于被掐断。空气里残留着毛刺般的余音和几百颗心脏被攥紧的寂静。教导主任咳了几声，尴尬地继续：“所以啊，女孩子更要有防范意识！衣着得体，言行端正，才能避免……呃……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句含糊不清的“暗示”，如同滴入沸油的冷水，礼堂里瞬间漾开微妙的浮动。前排几个穿着时兴短裙的女生下意识地拉拽校服外套的下摆，试图盖住膝盖。沈星玥的嘴角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一种熟悉的冰凉顺着脊椎爬上来。引来麻烦？谁的错？

“嘁，又是受害者有罪论。”陈佳佳在旁边几乎无声地嘟囔，翻了个嫌弃的白眼。

沈星玥捏紧了校服口袋里另一件东西——一个单键连接的微型报警器，冰冷的塑料外壳像一块沉甸甸的护身符。它无法驱散心头的暗影，却给予一丝孤零零的支撑。

开学典礼终于在高亢的校歌合唱中落下帷幕。人流如开闸洪水，涌向各个出口。沈星玥迅速起身，动作利落地避开人潮中心逆流涌动的漩涡，紧贴着墙壁，像一枚扁平的壁虎。

“哎！沈星玥！等等我！”陈佳佳被挤得东倒西歪，在后面艰难地挥手喊她。沈星玥顿住脚步，朝混乱的源头望去。入口处临时加开的两个侧门意外堵住，工作人员正急躁地维持秩序，几股人流挤在狭小空间里推搡。一只属于男性的、带着细密汗毛的手，从一个穿着及膝百褶裙女生裸露的腿侧，“不经意”地擦过。女生脸腾地红了，却只是一声不吭地快速低头挤开。

那个油腻头发！他在混乱人群边缘！一只手扒拉开前面的人，眼睛却直勾勾黏在那个红裙女生身上。

沈星玥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男生，动作有些粗鲁，引起不满的抱怨。可陈佳佳已经挤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茫然四顾：“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沈星玥再次吐出这个苍白的否认词。只是这一次，她一把抓住了陈佳佳的手腕。皮肤温热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鲜活的生命力。“左边那条走廊人少。”她的语速快了些，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几乎是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陈佳佳，脚步急促却平稳地绕开喧哗的中心，滑向那个她早先勘探好的、监控探头还能照顾到的东侧通道。

通道狭窄冷清，仅有她们两人急促的回声在光洁墙壁上碰撞。“你…干嘛跑这么快呀？好多人都在看你。”陈佳佳喘着气，脸还是红的，想挣脱被拽得有点发麻的手腕。

“刚才人多的地方，有踩踏隐患。”沈星玥松开手，语气没什么起伏。背后那道阴冷的视线……被摆脱了吗？她不确定。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击。

“嗨，能出什么事儿！”陈佳佳不以为然，整了整跑乱的丸子头，“哎，一会儿回班，坐我旁边吧？靠窗第三排！视野贼好！”她很快忘记了疑惑，重新燃起八卦之火，“对了你看到刚才台上那个高二的学长代表没？就是穿白衬衫很帅的那个！秦朗！传说中的学神！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哎，你去哪？”她看着沈星玥突然停下脚步。

沈星玥没有回答。她们走到了通道尽头，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面用来展示社团荣誉的玻璃橱窗。夕阳余晖透过西面高窗斜射而入，在她脸上切割出半明半暗的光影。她微微侧过身体，目光透过光洁的玻璃倒影，锐利地扫向身后走廊远处的拐角暗角。那里……

陈佳佳顺着她直勾勾的目光望过去，拐角空空荡荡，只有拖把水桶的模糊轮廓。“你看什么呢？”她追问。

沈星玥缓缓收回视线。玻璃映出她自己苍白而面无表情的脸，校服一丝不苟，眼神却像一块冰封的湖面，暗流在冰层之下无声涌动。

“没什么。”她第三次说出口，声音又轻又低，几乎只有唇型在动，却重得像铅块一样沉入寂静的通道，“走吧。”

她迈步向前的瞬间，眼角余光扫过玻璃橱窗光滑的边缘，那里清晰地映照出一个模糊的侧影，似乎刚从墙角暗处的视线盲区里一闪而过。

沈星玥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凝滞了半秒，手指痉挛般摸向校服口袋里那个冰冷的报警器，指尖却更快地触及了磨砂手札的坚硬脊背。那扉页上“边界即是守护之地”几个字，针一样扎进她的意识。

她拿出笔，不动声色地在摊开的笔记本扉页角落，用细若蚊足的字迹迅速写下：

9月1日。开学典礼。疑似尾随型目标：中等身高，深色宽大T恤，油腻黑发。行为模式：隐匿观察，尝试接近密集女性群体边缘——目标确认：存在。

墨迹未干，她已抬起眼，脊背在冷调的夕阳里挺得笔直，拉着仍在张望嘀咕的陈佳佳，走进了高一（3）班喧闹敞亮的教室门口。

身后走廊的阴影深处，静得像凝固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