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樟树枝叶,在育才高中长长的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空气里凝滞的沉闷。下课铃声早已响过,人潮退去,留下空旷的寂静,唯有几间教室传出的值日生打扫卫生的零星响动。
沈星玥抱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步履平稳地走在回高二(3)班教室的路上。她的低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镜片后的眼睛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走廊拐角的阴影处、开着门却无人的办公室、楼梯间传来的遥远脚步声——一切都在她脑海中那张无形的安全评估图上精确地标注着。手腕上的智能手表被设置成紧急拨号模式,林薇老师的号码是第一个快捷联系人。
刚走到艺术楼和主教学楼连接处的那条相对僻静的走廊,一阵刻意压低却充满情绪的女声传入了她的耳朵。
“……就是陆老师!昨天素描课,他站我后面指导,手放我肩膀上,好久都没拿开,还说我的线条‘充满了青春活力’,语气怪怪的,我浑身都不自在!”
是隔壁班的高一(7)班的赵小雨,声音带着点委屈和烦躁。星玥认得她,一个画画很有灵气但有点腼腆的女生。
“我也是!”另一个稍微胆大的声音响起,是同年级的王璐璐,“他帮我改静物写生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贴到我后背了,热气呼到我脖子上,特别难受!我往后缩,他还笑我‘害羞什么’。”
星玥的脚步顿住了,她不着痕迹地往走廊尽头那排高大的常青盆栽后隐了隐身形。声音的来源就在几步之外的花坛后面。
“我们私下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去跟班主任或者政教处说啊。”一个更成熟些的声音,听起来像高二的学姐刘婷,语气带着明显的忧虑,“他是学校特聘的知名青年画家,又是实习期,领导都挺重视他。咱们跑去告状,万一他反咬一口说我们想太多,或者污蔑他,那……”
刘婷没说完,但意思昭然若揭:怕被说‘矫情’,怕影响自己的名声,怕事情闹大反惹一身骚。
“是啊,”赵小雨的声音更低了,近乎气音,“要是被其他同学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我们……不检点,故意勾引老师?多难听啊!而且……快期中考试了,我真不想这时候分心。”
“忍忍吧,反正只有十几节美术课。上完他就走了。”王璐璐的语调也充满了无奈和不甘。
短暂的沉默。盆栽后的星玥攥紧了怀里的书。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映得她眼神愈发锐利。又是这样,像无数次她在新闻里看到的,像她自己最初经历那次险情后内心的挣扎一样,受害者的声音被恐惧和社会的压力紧紧掐住喉咙。
她深吸一口气,从书包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暗袋里,摸出那本用了小半的硬皮笔记本——《暗流手札》。笔记本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里面密密麻麻是她清秀却带着力道的笔迹:网络骚扰案例分析、安全环境标注图、拒绝话术要点、还有一些待求证的问题编号索引。她迅速翻到新的一页,找到预设好的“疑似侵害行为收集表”。借着盆栽的掩护和身体的遮挡,她用笔飞快记录:
记录编号:S-A-YJ-003(哨兵-艺术-预警-003)
时间:[今日日期]下午,放学后约15分钟
地点:艺术楼西侧走廊拐角花坛后
当事人声音来源:
A(女,音识别:高一(7)赵小雨):报告陆明轩老师(美术实习),素描课指导时将手放其肩膀过久(超出必要指导时间),言语涉及“青春活力”,令其不适。
B(女,音识别:高二王璐璐):报告陆明轩老师,指导静物写生时过度贴近(近乎贴背),呼吸热气令其不适。尝试后撤被调侃“害羞”。明显超出专业指导合理距离。
C(女,音识别:高二刘婷):持保留意见。担忧:1.举报可能反被诬告(想太多/污蔑);2.影响自身学业和声誉(“不检点”污名风险);3.碍于陆特殊身份(学校重视)导致无效举报。
核心诉求:吐槽、寻求同伴理解支持、但表达出强烈恐惧(声誉压力、学业影响)导致无法/不敢正式举报。
风险等级评估:★★★☆(行为模式重现,受害对象至少3人(含上次线索提及的李颖),存在从言语骚扰转向不当肢体接触升级趋势。受害者沉默普遍,助长侵害者气焰。)
证据链补充需求:急需补充A、B两位同学的具体课次、时间点细节(需隐秘接触)。查找陆明轩行为是否针对固定“目标类型”(内向?有美术特长?)。
哨兵小组行动建议:
策略一(信息收集):通过安全渠道(如林老师)确认陆的实习合同详情及往届评价(有无类似投诉)。
策略二(同伴支持):设计“安全树洞”计划,在不暴露个人身份前提下收集更多受害者反馈(如:匿名纸条投入艺术教室工具箱)。
策略三(能力建设):加速推进林薇老师原定的“果断拒绝与自我保护模拟课”,尤其针对“面对权威性不当行为”场景进行角色扮演演练。目标:赋予目标对象说“不”的底气与技巧。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星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专注。手札是她对抗无形恐惧的武器,是她将分散的个体控诉汇聚成抗争力量的方式。
刚记录完毕,花坛后脚步声响起,三个女生低着头,神色郁郁地快步离开了。星玥迅速合上笔记本放回原处,拿起书本,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另一条路走向教室。
高二(3)班的教室里只剩下值日生。陈佳佳正拿着扫把,心不在焉地划拉着地面,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哟,大学霸回来啦?”看到星玥,佳佳立刻丢开扫把凑上来,“又去图书馆充电了?哎我说星玥,你说陆老师这人……”她压低声音,大眼睛眨巴着,“真有那么让人不舒服吗?我看他对别人也差不多嘛,搞艺术的不都这样,追求灵感火花,靠得近点?”
佳佳没心没肺的话像根针,轻轻刺了一下星玥的神经。她知道佳佳心思单纯,对陆明轩那种带着艺术光环、长相也算周正的年轻老师,天然地少了几分警惕。她甚至觉得那些所谓的“不适感”可能是女生们过于敏感。
星玥放下书,走到自己座位边,拉开椅子。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面对着佳佳,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
“佳佳,‘不舒服’是身体和内心最真实的预警信号。它不需要别人的认定。追求灵感火花,不等于可以随意侵犯他人设定的身体边界。哪怕是老师,哪怕是权威。”
她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带着一股难以反驳的沉静力量。
“你看这些,”星玥翻开手札的一页(非刚刚记录的那页),上面工整罗列着林薇教过的“合理指导动作与越界行为的区别”:
合理:手指点画板错误处;口头讲解技巧。
越界:搭肩、长时间贴背、触碰腰臀部等非必要位置;言语涉及个人身体特质或带有性意味的“点评”;以“艺术”“灵感”“情感交流”为名的强制性身体接触或言语骚扰。
关键:对方是否无视你的不适感?对方是否在你表示不适(言语/肢体)后依然故我?
佳佳凑过去仔细看,脸上的嬉笑渐渐收敛,眉头微微皱起:“这样啊……那,那要是真遇到了,光感觉不舒服,人家又没干啥太出格的,那咋办?人家说我们矫情呢?”
“这正是林老师接下来要教的重点。”星玥推了推眼镜,眼神坚定,“口头拒绝的技巧。如何在安全的前提下,清晰、有力地表达‘不舒服’,并制止对方的行为。同时,如何在第一时间保存下‘感觉不对劲’的证据,比如……”
她顿了顿,拿出自己的手机晃了晃(屏幕上贴着防止偷窥的防窥膜),点开了录音功能,“在觉得不对的瞬间,可以这样——比如上课时手机放桌面录音模式,或者只开口袋录音笔——记住,要确保自己的安全是首要前提。关键是留下时间戳和对方言语的客观记录。‘矫情’这种指责,在明确的不恰当行为和保存完好的证据面前,苍白无力。”
星玥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佳佳心头。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份“不舒服”的感受并非无关紧要,而是需要被正视、被保护、甚至可以作为捍卫自己的武器。她看着星玥手札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冷静清晰的分类,再想想刚才听到的赵小雨她们压抑的抱怨,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和责任感悄悄萌芽。
“星玥,”佳佳的神情严肃起来,少了惯有的跳脱,多了份郑重,“你的手札……真的能帮到她们吗?就是小雨她们那样的?”
“单靠这个还不够。”星玥摇摇头,语气务实,“这只是一个起点。它需要和具体的行动结合起来,需要让更多感觉不适的女孩知道,她们不是一个人,她们有权利说出来,并且有方法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这需要时间,需要策略,更需要勇气。”
她合上手札,望向窗外。夕阳的金辉染红了天边一角。空旷的走廊上,艺术楼的方向似乎传来一阵微弱的音乐声。是放学后陆明轩在画室听音乐放松?
“哨兵小组”的行动才刚刚开始。收集这些无声控诉的碎片,如何将它们锻造成保护同伴的盾牌?如何让赵小雨、王璐璐她们走出不敢言的困境?林老师承诺的反骚扰模拟课什么时候能开始?问题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星玥的心上。
就在这时,星玥眼角的余光瞥见艺术楼那边,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正是陆明轩。他穿着休闲款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手上还沾着些颜料。他心情似乎不错,正和一个背对着走廊这边、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生愉快地交谈着。陆明轩的身体微微前倾,笑容和煦,时不时伸出手指点着对方手里拿着的……好像是一幅画。
那个背着身的碎花连衣裙身影,星玥再熟悉不过——是陈佳佳上周刚画好的一幅色彩练习!而此刻的陆明轩,正自然而然地用沾着颜料的手指轻轻拂过佳佳的肩膀,指着画面低声说着什么。佳佳则毫无所觉般地点头,侧脸上甚至还带着受宠若惊的笑容。
星玥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蔓延开。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握着手札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陆明轩的目标……转向佳佳了?!
夕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亲密得如此“和谐”。那拂过肩膀的手指,像一个无声的、危险的信号,隔着空旷的距离,清晰地烙印在沈星玥瞬间变得无比冰冷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