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三班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吹得飒飒作响，教室里弥漫着新调水粉颜料特有的微酸气味。美术教室靠窗的长条桌上，阳光斜切进来，在干净的画纸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沈星玥习惯性地坐在最后一排，视野能覆盖整个教室。她的画纸一角没有动笔，笔尖停在炭条上方。

讲台前站着的实习老师陆明轩，笑容温和，正讲解着“静物写生的情感表达”。他是这学期新来的，据说毕业于顶尖美院，作品还获过几个有分量的青年奖项。开学一个月，他讲课风趣，从不吝啬表扬，加上那张斯文俊朗的脸和恰到好处的“艺术家气质”，迅速积累了一票“迷妹”。甚至其他年级也有女生借着请教问题特意跑来看他。

此刻，陆明轩走到了陈佳佳旁边。

“佳佳啊，”陆明轩的声音带着一种故作熟稔的亲昵，手掌顺势就落在了陈佳佳拿着笔的右手上，“手腕要再放松一点。艺术需要热情，你看你这笔触，还是有点紧，没有放开。”

星玥的呼吸下意识屏住了。陆明轩整个人几乎贴着佳佳的侧后方，俯身说话的气息几乎喷到佳佳的发顶。他的手覆在佳佳的手背上，手指若有若无地在她的腕骨上捏了捏，而不是仅仅纠正握笔姿势。

佳佳画的是几颗苹果，原本色彩明亮。此刻，她身体明显僵了一瞬，脸上笑容有点挂不住，小声说：“谢谢陆老师……”

陆明轩却仿佛没觉察，反而把另一只空着的手，也轻轻搭在了佳佳右侧后腰的位置，看似无意地拍了拍：“放松，对，整个上半身都松弛下来。重心放在笔尖上……”那手停留了几秒，才滑落下去，开始在佳佳和旁边另一个女生的稿纸上指点了几句。

星玥低头，飞快翻开摊在画板下方阴影里的硬壳笔记本——《暗流手札》。黑色的中性笔在速写本上落下几行字：

【陆明轩观察记录：第X次（美术课）】

对象：陈佳佳，同班同学

行为：

借口辅导，覆盖式握手，时间约15秒以上（超出必要姿势纠正）

言语：“艺术需要热情”、“放松”、“放开”（模糊概念，易引起误导联想）

肢体接触：单手长时间覆盖学生手背、短暂搭腰

其他：距离过近（低于标准社交距离），气息喷发

对象反应：初始僵硬、笑容不自然（明显不适）

她画了一个简单的相对位置草图，标注了接触点。整个过程不过十秒。

下课铃终于响起。陆明轩宣布收画具，笑着说：“佳佳留下一下，我看你天赋不错，单独给你说说色彩构图的问题。”

佳佳明显有些犹豫，抬头看了星玥一眼。星玥的心沉了一下。

“陈佳佳同学，放心，就几分钟，不耽误你吃饭。”陆明轩笑眯眯的补充，又看向几个还在收拾东西磨蹭的男生，“你们几个动作快点！”

星玥快速合上手札，塞进书包。她收拾得很慢，留意着陆明轩。陆明轩带着佳佳走到讲台旁那张稍大的示范桌前，展开一幅佳佳的画。

“你看，这里的光感，还有笔触的连接……”

陆明轩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又把手搭在了佳佳肩膀上。这次，他站得比刚才更近了些，身体几乎侧贴在佳佳背后。讲台位置灯光稍暗，形成了一个相对隔离的空间。他似乎还在佳佳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佳佳猛地缩了一下肩膀，几乎是从他旁边弹开一步。

“陆…陆老师！我…我有点饿了，我妈给我带了汤，凉了就不好了。我能不能下次再听您指导？”佳佳的声音又急又快，脸上挤出一个仓促的笑容，不等陆明轩回答，抓起自己的水粉盒就往教室门口跑，“我先走啦！”

她几乎是撞出来的，差点和一个正要进门的男生撞个满怀。

星玥快步迎上她，两人一言不发，沉默地快步穿过走廊，走向人声鼎沸的食堂方向。直到走出老远，佳佳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夸张地拍着胸口。

“吓死我了玥玥！那个陆老师！他……”

“他又碰你了？”星玥的声音沉静，但眼神锐利。

“何止碰！讲台那会儿…他整个人都快贴我背上了！手还搭我肩上！”佳佳抱着水粉盒，像抱着个烫手山芋，“还在我耳朵边小声说什么‘艺术需要全身心投入’…天呐，全身心投入？！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似乎还能感觉到那种黏腻的、包裹着某种欲望的目光和气息。

“他之前也这样？”星玥问。

“嗯…有几次了。画石膏像那次，他也是这样握着我手腕调整姿势，握了好久，手指头还在我手腕上来回蹭！我当时还以为是他太投入了没注意…现在越想越不对！”佳佳眉头紧锁，“还有上周答疑课，在画室后面，点评我色彩稿的时候，他手按在我画上，小手指‘不小心’老碰我胳膊肘…烦死了！”

星玥没再追问细节，那些信息和她手札里的记录已经能勾勒出明确的模式。

“你没直接表示反对？”

“我…”佳佳一下子被噎住了，脸上有些讪讪，“我…我不敢啊。他是老师，又是当众。他说艺术需要放松、热情什么的，听着挺正经的…万一真是我想多了，那不是很尴尬，还显得我思想特那啥…”

她越说声音越小，眼神有些迷茫和懊恼：“我也觉得很别扭，可是…人家说得好听啊！艺术指导啊！拒绝了会不会显得我很不懂事？而且大家都说他是个好老师，挺受欢迎的。之前他辅导林倩（隔壁班一个内向女生），她好像还挺高兴的…”

阳光落在星玥略显苍白的脸上。她想起了初三那个昏暗巷口的气息，那种强行靠近的压迫和恐惧。她推了推眼镜，声音平静，但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佳佳，任何让你觉得不舒服的接触，不管是老师、朋友还是其他任何人，不管他们打着什么旗号，不管旁边有没有别人，你有权立刻拒绝。这不是懂事不懂事的问题，这是你自己的感觉，是你身体的边界。”

她盯着佳佳的眼睛，一字一顿：“‘不舒服’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理由。艺术不能成为越界的遮羞布。”

佳佳怔住了。这些话，林薇老师在安全课上讲过很多次类似的道理。但当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当对方是表面光鲜、备受赞誉的老师时，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比预想的强大太多。她下意识地觉得是自己的感觉“太小题大做”了。

星玥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骤然切开了那层名为“合理借口”的模糊面纱。

“可是…”佳佳还是有些迟疑，“要…要怎么做？直接说‘老师你别碰我’吗？会不会很…很没礼貌？”

“礼貌不能让你受伤！”星玥的语气加重了，“你可以直接说‘老师，请别碰我的手/肩膀’，‘我习惯自己调整’，或者直接离开身体接触范围。声音不用很大，但态度必须清晰。”

她把手臂抽出来，看着佳佳：“试试看，‘老师，请放开我的手。’”

佳佳看着星玥清澈、甚至有些过于冷静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模仿道：“陆老师…请、请别碰我的手。”声音有点发飘。

“再清晰一点，眼睛看着他。”

“陆老师，请别碰我的手！”这次声音明显坚定了一些。

星玥点了点头，从书包内侧拿出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黑色方块。“林老师给的微型录音笔，紧急情况按这里就可以，它能录两小时。随身带着，感觉不对，就悄悄按下。”她将录音笔塞进佳佳的水粉盒夹层里，“别怕。你的感觉没有错。”

远处，食堂门口人头攒动，喧闹的生活气息涌来，暂时冲散了刚才的阴翳。阳光很亮，但佳佳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胸腔里微微发颤。看着水粉盒里那个小小的黑色方块，她知道，下一次画室里的光影之下，无形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