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的帝王寝殿,除了酣睡的秦栀,再无一人。
她今日穿得厚多了,茶白色的翻领披袄将她整个裹罩住,下端露出一片胭脂色的裙摆,是这殿中唯一的暖色。
裴敬棠远远瞧着,不觉间,萦绕在周身的阴霾之气,悄然弥散开。
他嘴角牵出一个算得上随和的笑容,同身后的苏觉抱怨:“天还没亮,朕就被迫去前朝听那帮老家伙连篇废话,此刻脑中还甚是吵闹。她倒好,在这里睡得安稳。狼来了将她叼走,恐怕都无知无觉。”
柔和的语调,听不出丝毫刁难意味。
看来陛下今日的心情还不错。
苏觉跟着浮出浅笑,躬身道:“化雪的天,确是要比别的日子更让人犯困。”
铜炉里的炭火早就燃烧殆尽,裴敬棠走进来站了一会儿,并不觉得比外面暖和多少。
“这样都睡得着,当真是个没有心的。”
那到底是担心她被冻坏了,还是怕她睡不好?
苏觉揣度着帝王心思,试探问道:“老奴将秦娘子叫醒,伺候陛下更衣?”
话刚说罢,蜷缩在更衣室边角的女子,发出梦呓般的轻喊:“疼……”
疼?
裴敬棠长眉微挑,心中泛惑:“她说的是疼,不是冷?”
其实他听得很清楚,真正要询问的,是她喊疼的缘由。
苏觉等的就是这一刻,如实禀道:“昨夜周美人侍寝,太后对秦娘子下了一道懿旨……”
……
疼,背上像被覆上了烧红的烙铁。
滚滚灼意从皮肤表里开始凌迟,顿挫的渗入血肉,痛感在她整个后背蔓延、挤压。
秦栀疼得蹙起娥眉,哆嗦着鼻息。
过往如一场清醒的梦魇,洪流般卷着她翻滚。
她睁不开眼,无法动弹,只能任由破碎的回忆与她擦身而过。
第一次走出掖庭宫,九岁的她忐忑而雀跃。
初到北狄,大大小小的毡帐像云团般散落在广阔的草原上,女子温柔如水,轻抚着她的脑袋,告诉她:“以后我们便要住在这里了,怕不怕?”
她望着女子绝美的容颜,痴痴摇头。
秋风萧瑟,马群放肆奔腾,带起漫天黄沙。
她跌坐在乱蹄之间,泪眼婆娑的等死。
少年郎犹如天降,一把将她拉上自己的马背,双臂护她在怀中,话音清朗的笑话:“昨日才说再也不会哭了,今日就哭成花脸猫,还要孤亲自哄你,怎得了?”
佳节良辰,最是思乡。
她环膝坐在草坡上,望着偌大圆月,用力将眼泪憋回去。
还是那个翩然如玉的少年郎,伸出手刮了下她娇小玲珑的小鼻子:“今日过节,哭出来,孤准了。”
七年一度的酒神祭,他于千万勇士中脱颖而出,她被哄骗着当众为他戴上亲手编织的手环。
“你可知按祭典习俗,孤收了你的手环,就是你的男人了,你可要对孤此生负责?”
她哪里知道那么多!
羞愤得掉头就跑,躲了他足足十日!
他故技重施,一把将她捞上马背,带她到河边放灯,向日月河川起誓——
“我裴敬棠,此生只爱秦栀一人!”
裴敬棠、秦栀……
是谁呢?
伴随阵阵心痛,她在梦中无声挣扎,拼了命想要醒然过来。
是不是醒来,就不会痛了?
斗转星移间,草原消失了,她的四周竖起重重坚实的宫墙。
漫天飞雪,寒风呼啸,冷意一点一滴侵袭着她。
背上肿胀烧痛,她的前身、双臂,还有她的脸,她的呼吸……都像被浸在冰湖里,冷得她不自觉蜷缩。
意识混沌,不知何夕。
秦栀抱紧了自己,本能的轻喃:“冷、殿下,我冷……”
下一刻,不知她梦里发生了什么,她面目拧紧,周身难抑的颤抖着:“陛下我错了,陛下……奴婢知道错了,放了阿伊然,别、别杀他们……”
帝王寝殿里,断续的飘荡着女子压抑委屈的泣声。
可怜极了……
裴敬棠蹲在她的面前,观望的姿态,掠夺的眸光。
殿下是他,陛下也是他。
只不过前者是她爱的,后者,是她恨的。
昨夜是裴敬棠回宫以来,第一次让妃嫔侍寝。
虽然知道太后如此安排,存的是何种心思,但他贵为天子,不可能只有秦栀一个女人。
他身体的异样,她再清楚不过。
才是一炷香的功夫,听到她在外面大喊大叫,让他节制?
裴敬棠气得快疯了,想将她千刀万剐,还想堵住她的嘴,狠狠的欺压她,听她求饶……
同时,他心里又充斥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在北狄时,他们之间没有明显的君臣主仆之分。
那时的秦栀像只活泼的小鸟,每天绕着他叽叽喳喳。
高兴时喊他:殿下。生气时喊他:殿下!
惹急了,大逆不道的吼他:裴敬棠!!!
草原辽阔无际,时常响起他这位盛国质子的大名。
他已经有很久没听到秦栀理直气壮的冲自己喊话。
他心里是有几分欢喜的。
并没有真的生她的气。
没将她抓进寝殿泄愤,只是让她滚得远一点,是他仅剩的仁慈。
却不知,太后因此罚了她。
足足二十杖,每一下都打在实处,她没哼出一声。
此刻,秦栀被困于梦中,眼泪从紧闭的双眼溢出,挂满她不安的面庞。
“疼吗?”裴敬棠探出手,粗粝的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
她好像听到了他言语间的关怀,不确定的喊了一声:“……殿下?”
裴敬棠眸中暗光涌动,笑着问道:“栀栀,可是想孤了?”
秦栀半梦半醒的点头,终于想起她受的莫大委屈,眼泪汹涌着同他倾诉,告状:“殿下,他们打我,好疼,好冷、我好冷……”
她的殿下将她抱入怀中,寒意和梦魇被双双驱逐,暖意将她缠绕。
玄黑的龙袍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她依偎在男子坚实的胸膛上,终寻到久违的安宁。
……
秦栀做了一个长而混乱的梦。
她梦到北狄生活的十年、发生的事。
梦里见到许多故人,还有发誓此生只爱她一人的、她的殿下。
醒来时,殿中空无寂寥,仍旧只有秦栀自己。
“什么时辰了……”
她揉了揉迷蒙的眼睛,看到身旁散发着温度的炭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