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塞外的风沙已裹挟着刺骨寒意,将最后一丝暖意卷走。沙暴渐歇,铅灰色的天穹低垂,露出几颗惨淡的星子。苍茫的戈壁在暮色中铺展开去,如同凝固的灰色海洋,一直延伸到天际线处那座黑沉沉、如同巨兽蛰伏的关城轮廓——玉门关。
燕铮盘膝坐在烽燧角落,冰冷的土墙抵着后背。他双目紧闭,脸色在昏暗中更显苍白,额角仍有细密的冷汗渗出。左肩深处,那被江浸月以银针和精纯“弱水诀”内力强行压制的“蚀骨砂”阴毒,如同不甘蛰伏的毒蛇,在骨缝筋络间蠢蠢欲动,每一次细微的搏动都牵扯出针扎般的刺痛与深入骨髓的阴寒。丹田内,雄浑的“无妄诀”内力如同被冰封的怒龙,在剧毒的枷锁下艰难流转,勉强维持着心脉一丝温热。他呼吸沉缓悠长,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吞咽着冰冷的沙砾,每一次吐纳都牵扯着肩头撕裂般的痛楚。七年前的栖霞火光,云寂扭曲的面孔,透骨钉的幽光,与“地藏”那无处不在的徽记在识海中反复交织、撕扯,形成一片冰冷粘稠的泥沼。
江浸月站在烽燧坍塌的豁口处,深蓝色的斗篷在渐起的夜风中猎猎作响。她望着远处玉门关城头隐约亮起的几点灯火,如同散落在大漠边缘的孤星。清丽的脸庞在暮色中沉静如水,唯有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映着关城的轮廓,流淌着难以言喻的凝重与忧虑。匪首临死前的话——“石爷挡了路…《千机谱》就是他的催命符!”——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这西北边陲的夜空。石猛,这位以刚烈不屈闻名大漠的沙狼帮主,此刻恐怕正身处一场由“地藏”精心编织、裹挟着《千机谱》虚名与血腥杀戮的巨大风暴中心,而他和燕铮,已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
“能走吗?”江浸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落入燕铮耳中。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关城的方向。
燕铮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那翻腾的仇恨风暴被强行压缩成两点凝练如冰的寒星。他左手撑地,强忍着左肩传来的剧痛和全身筋骨被阴寒侵蚀的僵麻感,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被一股无形的意志力钉在原地,腰背挺直如标枪。
“走。”一个字,冰冷、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江浸月转身,目光在他苍白却坚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多言,只微微颔首。她牵过两匹在角落不安刨蹄的骏马,将缰绳递到燕铮手中。燕铮的右手依旧稳定有力,稳稳接过。两人翻身上马,不再看烽燧内的狼藉与尸骸,策马向着玉门关的方向,踏入了无边无际的苍茫暮色。
夜风如刀,卷起细碎的沙砾,抽打在脸上身上。关城在视野中逐渐放大、清晰。那是一座饱经风霜的雄关,巨大的土黄色城墙在星月微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如同巨龙的脊骨横亘在戈壁之上。城门紧闭,城楼高耸,箭垛林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肃杀与铁血气息。还未靠近,一股混杂着干燥尘土、牲口气息、皮革硝石以及隐隐汗臭的粗粝味道便扑面而来,这是属于边塞、属于战场的独特气息。
距离关城尚有数里,一片灯火通明、规模不小的营地出现在关墙之外。营地依着一处背风的矮丘而建,外围以粗大的圆木和带刺的荆棘扎成拒马,刁斗森严。营内数十座大小不一的牛皮毡房排列有序,中央一座格外高大宽敞的毡房前,竖着一杆大纛,迎风猎猎作响,旗面在火光映照下,赫然是一头仰天咆哮的狰狞沙狼!正是“沙狼帮”的营地!
营地入口处,拒马栅栏大开,但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铁板。数十名剽悍的沙狼帮众,身着便于骑射的皮甲或粗布劲装,手持弯刀、长矛,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他们个个身形精悍,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带着风刀霜剑刻下的痕迹,浑身散发着如同大漠孤狼般的彪悍与野性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躁动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就在营门内侧不远处,一片空地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空地中央,一匹通体漆黑如墨、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静静地侧卧在厚厚的毡毯上。它曾经健硕流畅的肌肉线条此刻已变得僵硬,油亮的皮毛失去了光泽,巨大的马头无力地垂着,口鼻处凝固着大片暗红发紫的血沫,一股极其刺鼻的腥甜恶臭弥漫开来,中人欲呕。正是石猛的坐骑,沙狼帮的象征之一,有着“追风踏月”之称的西域神驹——“黑风”!
石猛本人,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黑风”巨大的尸体旁。他身形魁梧异常,骨架粗大,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沉重压迫感。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如同戈壁滩上风化的岩石,浓密的虬髯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一双虎目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盯着地上爱马的尸身,里面翻腾着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悲伤,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他并未披甲,只穿着一件深褐色的狼皮坎肩,露出两条肌肉虬结、如同精铁浇铸的粗壮臂膀。右手紧握着一柄巨大的、弧度夸张的弯刀(大漠弯月刀),刀身宽阔厚重,刃口在火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刀柄末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狼牙。刀尖深深插入脚下的冻土,仿佛要借此支撑住主人那因巨大悲愤而微微颤抖的身躯。
一股沉重如山的悲痛与狂怒,以石猛为中心,无声地笼罩着整个营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所有帮众都屏息凝神,目光复杂地望向他们的帮主,空气中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夜风的呜咽。
燕铮与江浸月的到来,如同投入这潭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凝重的死寂。
“什么人?!”把守营门的沙狼帮众立刻警觉,数柄雪亮的弯刀和长矛齐刷刷地对准了策马靠近的两人,眼神凶狠如狼。
燕铮勒住马缰,目光越过拦路的帮众,直接落在营地中央那巨大的黑色马尸和石猛如山的身影上。他翻身下马,动作因左肩的剧痛而略显滞涩,但落地时脚步依旧沉稳。江浸月紧随其后,动作轻灵无声。
“洛阳燕铮,苏州江浸月。”燕铮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金铁摩擦,清晰地穿透压抑的空气,直抵石猛耳中,“为‘黑风’之死,也为‘地藏’而来。”
“地藏”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原本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石猛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虎目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狠狠钉在燕铮脸上!他身上的气势骤然暴涨,一股如同大漠风暴般的狂野、凶戾、带着血腥味的磅礴气息轰然席卷开来!周围的火把火焰都被这股气势压得猛地一暗!
“地藏?!”石猛的声音如同闷雷炸响,充满了无边的暴怒和刻骨的恨意,“你们也知道‘地藏’?!你们和他是什么关系?!说!”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咆哮而出,震得近处的帮众耳膜嗡嗡作响!他握刀的手臂肌肉坟起,青筋毕露,仿佛下一刻就要挥刀斩来!
面对这如同实质般的狂暴威压,燕铮面沉如水,身形纹丝不动。他迎着石猛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眼神冰冷锐利,毫无惧色。“‘地藏’是我们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他右手探入怀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半枚刻着“藏”字的和田白玉佩,以及那片从锦绣坊库房带出的焦边碎纸。他将玉佩和碎纸亮在火光下,“‘黑风’所中之毒,可是西域奇毒‘碧磷砂’?此毒主材‘鬼面蒿’,只生于特定绿洲。而雇佣采药人采集此蒿的,正是关内‘四海镖局’玉门分号!这半枚玉佩,便是‘地藏’信物!石帮主手中,可有另外半枚?”
石猛的目光死死盯住燕铮手中的半枚玉佩,瞳孔骤然收缩!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巨大的悲愤与震惊在他眼中交织翻腾。他猛地探手入怀,再伸出时,掌中也赫然握着半枚玉佩!质地、纹路、断裂的茬口,与燕铮手中的那半枚严丝合缝!两块断裂的玉佩在火光下拼合,扭曲藤蔓缠绕利爪的徽记完整显现,背面那个篆体的“藏”字,更是触目惊心!
“四海镖局…玉佩…”石猛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受伤雄狮的低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与寒意,“‘地藏’…果然是‘地藏’!他想要老子的命!想要老子的商路!竟…竟先用‘黑风’来开刀!”他猛地抬头,虎目再次锁定燕铮和江浸月,狂暴的气势稍敛,却依旧带着浓烈的审视与警惕,“你们,如何得知?又如何证明,你们不是‘地藏’派来迷惑老子的?”
“证明?”燕铮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历经血火的漠然,“我们刚从‘七匹狼’的截杀中脱身。匪首尸骨,尚在三十里外烽燧之中。他胸口,纹着同样的徽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黑风”口鼻处的暗紫血沫,“至于‘碧磷砂’…江姑娘。”
江浸月会意,缓步上前。她没有理会周围沙狼帮众警惕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径直走到“黑风”巨大的尸体旁。浓烈的腥甜恶臭扑面而来,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她蹲下身,素手从腰间香囊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轻轻覆盖在马匹口鼻处沾染的血迹上,随即取出一根细如牛毛、通体银亮的毫针,小心翼翼地刺入血污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石猛更是屏住了呼吸,虎目一瞬不瞬。
片刻,江浸月抽出银针。只见那原本银亮的针尖部分,竟已变成了诡异的墨绿色,隐隐还透着一丝幽蓝!她将变色的针尖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肯定地点点头:“腥甜带腐,隐有磷火之息。确是‘碧磷砂’无疑。”她站起身,目光清澈地看向石猛:“石帮主,‘黑风’所中箭簇,可否一观?”
石猛眼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痛楚与滔天的杀意!他猛地一挥手,旁边一名帮众立刻捧着一个木盘上前。盘中放着一支精铁打造的箭簇,箭头幽蓝,显然淬过剧毒,箭杆尾部有被刻意打磨过的痕迹,但仍能看出一些模糊的凹槽印记。
江浸月拿起箭簇,指尖在尾部打磨处仔细摩挲,感受着那细微的凹痕纹理。她的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的淡蓝色光晕,“弱水诀”内力如同最灵敏的触手,感知着那被极力抹去的印记残留。
“箭头淬毒,是‘碧磷砂’。”她将箭簇翻转,指向尾部,“此处打磨痕迹甚新,意在掩盖原有的标记。但印记虽毁,凹槽纹理走向却无法尽除。”她指尖在几个特定位置轻点,“看这残留的勾折与弧度…虽不完整,但与我等在江南锦绣坊、嵩山后山所见‘地藏’徽记中的藤蔓纹路,有七分相似!”她将箭簇递给燕铮。
燕铮接过,冰冷的指尖同样在尾部凹槽处抚过。那熟悉的扭曲藤蔓感,瞬间与记忆深处栖霞山庄断壁下、蒙面人袖口一闪而逝的徽记重合!他眼神更寒,将箭簇递给石猛:“石帮主,此徽记,便是‘地藏’!”
石猛一把抓过箭簇,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指死死摩挲着那被磨花的尾部,感受着那残留的凹痕。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虬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巨大的悲愤与滔天的杀意在他胸膛中激荡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好!好一个‘地藏’!”石猛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凄厉长啸,啸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暴怒!他手中的大漠弯月刀随着啸声猛地一震,“锵”的一声从冻土中拔出,带起一蓬泥土!刀身嗡鸣,森冷的寒光映照着他赤红的双眼!
“先毒我‘黑风’,乱我心神!再派‘七匹狼’截杀知情人!好狠毒的心思!好阴险的手段!”他猛地将弯月刀指向漆黑的夜空,声震四野,如同惊雷滚过戈壁,“‘地藏’!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石猛在此立誓!定要斩下你的狗头,祭我‘黑风’在天之灵!此仇不报,我石猛誓不为人!”狂暴的刀气随着他的怒吼四溢开来,卷起地上的沙尘,形成一个微型的旋风!
周围的沙狼帮众被帮主的冲天怒意所染,齐齐发出一声怒吼:“报仇!报仇!报仇!”声浪如同狂潮,在寂静的戈壁夜空中远远传开,带着大漠男儿不死不休的血性与决绝!
石猛发泄完滔天怒火,猛地收刀,沉重的刀锋重重顿地。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转向燕铮和江浸月,虎目中虽然依旧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却多了一丝凝重与审视。
“燕兄弟,江姑娘!”石猛抱拳,声音依旧洪亮,却带着沙哑与沉重,“多谢二位带来真相,解我心头之惑!更谢二位击杀‘七匹狼’,为我沙狼帮除了一害!石某先前多有得罪,还请海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燕铮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僵硬的左肩,“二位远道而来,又历恶战,想必已是人困马乏。若不嫌弃,请入我大帐歇息!‘地藏’之事,关乎我沙狼帮生死存亡,也关乎二位追查的血案,石某…愿闻其详!”
他大手一挥,指向营地中央那座最高大的牛皮毡房,姿态豪迈,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夜风中,沙狼大纛猎猎作响,火光映照着满地悲愤与杀机。玉门关的阴影下,一场围绕着“地藏”与《千机谱》的更大风暴,已然拉开了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