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雨，缠绵而清冷。细密的雨丝无声地织就一张灰蒙蒙的巨网，笼罩着苏州城。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油亮，倒映着两旁高耸的粉墙黛瓦、飞檐翘角。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寒意、水汽的清新，还有一种属于水乡特有的、混合着脂粉、茶香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河道纵横，乌篷船在石桥拱洞下悄然穿行，橹声欸乃，如同古老而悠长的叹息。
燕铮与江浸月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巷中。燕铮依旧是一身素白劲装，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白得有些刺眼。他步履沉稳，每一步踏在光滑的石板上都稳如磐石，左肩的旧伤在湿冷天气里隐隐作痛，但丹田之中那雄浑的“无妄诀”内力如同奔腾不息的地下暗河，在经脉中流转不息，强行压制着伤痛，也支撑着他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冷冽气势。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街边林立的店铺幌子、匆匆的行人，搜寻着那个与梨花冷香信纸紧密相关的名字——锦绣坊。
江浸月走在他身侧稍后半步，天青色的棉布衣裙被雨水打湿了边缘，颜色变得更深，如同晕染的水墨。她撑着一把寻常的油纸伞，伞面大半倾向燕铮的方向，为他遮挡着斜飞的雨丝。她步履轻盈，几乎不发出声响，气息沉静内敛，如同融入这江南烟雨的一部分。斗笠下，清丽沉静的脸庞上，那双清澈的眼眸，偶尔会掠过街边某个药铺的招牌，或是一株在墙角顽强绽放的寒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与了然。
两人之间依旧沉默。自那日茶寮中关于“斩尽”与“浇灌”的理念碰撞后，一种无形的、更加复杂的张力弥漫在空气里。并非敌意，更像是在两条截然不同却可能殊途同归的道路上，彼此审视与探寻。那弥漫着梨花冷香的信纸，如同一条冰冷的丝线，牵引着他们，也牵引着无数血案背后的巨大阴影。
穿过几条繁华的街市，转入一条相对僻静、却透着精致气息的巷弄。巷口一块古朴的乌木牌匾，上书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锦绣坊”。字迹秀雅中透着筋骨，显然出自名家之手。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脂粉甜香，被一种更为清雅、更为高级的丝织品气息所取代，混合着染料和熏香的味道。
锦绣坊门面并不张扬，但气度不凡。两层楼阁，雕花门窗紧闭，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矜持。门口并无招揽生意的伙计，只有两盏素雅的绢纱灯笼在微雨中轻轻摇曳。
燕铮上前，叩响了厚重的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巷弄中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整洁青布衣衫、面容清秀的小丫鬟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门外这两位气质不凡却明显带着江湖气息的陌生人。
“二位贵客有何贵干？”小丫鬟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戒备。
“烦请通禀苏坊主，”燕铮声音低沉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洛阳故人，为‘信笺’之事而来。”他刻意加重了“信笺”二字。
小丫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显然这两个字触动了什么。她飞快地打量了燕铮和江浸月一眼，低声道：“二位稍候。”随即轻轻掩上门。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燕铮而言，每一息都如同在冰冷的刀锋上行走。他敏锐的感官捕捉着门内细微的动静，丹田内力缓缓流转，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江浸月则安静地站在伞下，目光沉静地扫视着锦绣坊门楣上精美的木雕纹饰，仿佛在解读着某种无声的语言。
侧门再次打开，这次开得大了些。小丫鬟侧身让开：“二位贵客，坊主有请。”
踏入锦绣坊，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郁却不刺鼻的熏香气息。地面铺着光洁如镜的水磨青砖，高大的厅堂内光线柔和，来自高处精心设计的采光天窗。四周墙壁挂满了流光溢彩的丝绸样品，从最柔和的烟雨色到最浓烈的朱砂红，从素雅的暗纹到繁复的织金刺绣，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空气中，除了熏香和丝织品的气息，果然弥漫着一股极其清雅、极其独特的冷香——如同寒夜中悄然绽放的梨花，清冷、幽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高。正是柳无风信纸上那种独特的梨花冷香！
这香气如同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通往真相的大门！
一位中年美妇自内堂缓步而出。她身着墨绿色云锦长袄，滚着银线镶边，身姿丰腴婀娜，走动间环佩轻响，风韵犹存。乌黑的发髻高高挽起，插着一支造型别致的白玉簪。她的面容雍容华贵，保养得宜，但细看之下，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愁绪与疲惫，眼神深处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正是锦绣坊坊主，苏锦娘。
“二位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苏锦娘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声音温婉动听，如同珠落玉盘，但那笑容却未达眼底，“不知…二位所说的‘信笺’，是何意？”她的目光在燕铮和江浸月身上飞快掠过，带着审视与警惕。
燕铮没有寒暄，直接取出了那张从柳无风书房带来的、带着梨花冷香的信纸。他将信纸展开，递到苏锦娘面前，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此纸，产自贵坊。纸上的冷香，独一无二。柳无风掌门，用它写下了揭露《千机谱》阴谋的绝笔信，随后便遭人毒杀。苏坊主，这纸…这香…流云剑派掌门之死，锦绣坊，脱不了干系。”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匕首，直刺要害！没有迂回，没有试探，直接点明柳无风之死与这信纸、与锦绣坊的关联！
苏锦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雍容华贵的气质荡然无存，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她看着那张熟悉的信纸，如同看到了索命的符咒！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扶着旁边一个摆放着丝线样本的红木高几才勉强站稳。眼中那丝惊惶瞬间放大，化为巨大的恐惧！
“柳…柳掌门…死了？”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震惊，“用…用我坊的信纸…写…写绝笔信？”
“不错。”燕铮的声音更加冰冷，“此纸特殊，香气独特，源头在贵坊。柳掌门因这封信，因这纸上可能沾染的离魂草花粉，被诱杀于演武场！苏坊主，这纸，卖给过谁？谁又能接触到这特制的熏香工艺？还望据实相告！否则…”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无形的杀意和磅礴的气势，如同沉重的山岳，狠狠压向苏锦娘！
苏锦娘只觉得呼吸一窒，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她看着燕铮那双冰冷得不含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毫不怀疑对方话语中的威胁！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扫过周围侍立的丫鬟，又看向一直沉默站在燕铮身后、气息沉静的江浸月，仿佛在寻找一丝依靠或转圜的余地。
“我…我…”苏锦娘的声音带着哭腔，“这纸…这纸是我坊特制的‘寒玉笺’，取上等雪莲棉，经七道秘法漂洗，最后以窖藏三年的天山雪梨蕊为主料，辅以七种寒性香花秘制的冷香熏染七七四十九日方成…产量极少，只供…只供极少数贵客定制…名录…名录都在内账房…”
“名单！”燕铮打断她，步步紧逼，“近一年内，所有定制或购买过此纸的客人名单！一个不漏！”
“这…这…”苏锦娘脸色更加难看，眼神闪烁不定，充满了巨大的挣扎和恐惧，“客人名录…乃…乃坊中机密…我…”
“机密？”燕铮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右手缓缓抬起，指尖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一层凝练到极致、几乎让空气都微微扭曲的无形气劲！那股磅礴的威压瞬间倍增！厅堂内悬挂的丝绸样品无风自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几个侍立的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在柳掌门的血案面前，你所谓的机密，一文不值！”
苏锦娘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压力当头罩下！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她惊恐地看着燕铮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所有的矜持、顾虑在绝对的力量和死亡的威胁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我说！我说！”她失声尖叫，声音因恐惧而变形，“名单…名单在内院书房…我…我这就带二位去取！”她再不敢有丝毫犹豫，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慌忙转身，脚步踉跄地引着燕铮和江浸月向内院走去。
穿过几重精致的月洞门和回廊，锦绣坊内院更加清幽雅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匠心。然而，此刻这雅致的庭院中，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与压抑。
刚踏入内院书房所在的小院，一个端着盛满各色丝线的托盘、正从书房方向匆匆走出的身影，与苏锦娘撞了个满怀！
“哗啦！”托盘翻倒，五彩斑斓的丝线滚落一地。
“啊！”端托盘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和其他绣娘一样的素色衣裙。她似乎被吓了一大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慌忙蹲下身去捡拾散落的丝线。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身形纤细，动作间显得有些笨拙慌乱。
苏锦娘本就心烦意乱，被这一撞，更是火冒三丈：“阿阮！你这丫头！毛手毛脚的！还不快收拾干净滚开！没看到有贵客吗！”她厉声呵斥，语气尖刻，将满腔的恐惧和怨气都发泄在这小绣娘身上。
名叫阿阮的少女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但带着明显病态苍白的脸庞。她的眼神极其清澈，如同山涧清泉，但此刻却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助。她看着苏锦娘，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燕铮和江浸月，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啊…啊…”的、含糊不清的单音。
她是个哑女！
阿阮慌乱地比划着手势，指向散落一地的丝线，又指向书房的方向，焦急地想要表达什么。她的手指纤细，动作却因为恐惧而显得凌乱。
苏锦娘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赶紧收拾好下去！别在这里碍事！”她急于摆脱这麻烦，引着燕铮和江浸月就要绕过阿阮，继续走向书房。
然而，就在苏锦娘与阿阮擦肩而过的瞬间！
阿阮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苏锦娘墨绿色长袄的袖口！那里，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徽记——那是一个奇特的、如同扭曲藤蔓缠绕着利爪的图案！
看到这个徽记的刹那，阿阮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僵在原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恐惧！如同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梦魇！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阿阮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绝望，瞬间撕裂了内院压抑的宁静！她如同见了鬼一般，手指死死地指着苏锦娘袖口的那个微小徽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旁边一个放置染料的青花瓷缸！
“哐当——！”
瓷缸碎裂！浓稠的靛蓝色染料如同泼墨般倾泻而出，瞬间染污了光洁的青砖地面和阿阮素色的裙角，更将苏锦娘墨绿色的长袄下摆染上一大片刺目的污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苏锦娘看着自己被染污的昂贵衣裳，又惊又怒：“你…你这疯丫头！发什么癫！”
燕铮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阿阮那指向袖口徽记的惊恐动作和凄厉尖叫，绝非寻常！他一步踏前，强大的气势瞬间锁定阿阮，沉声喝道：“你认得这个徽记？说！它代表什么？！”
阿阮被燕铮那如同实质的杀气一激，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她惊恐地摇着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拼命地指着苏锦娘袖口的徽记，又指向书房的方向，嘴里发出更加急促、更加含糊不清的“啊！啊！”声，同时双手疯狂地比划着，动作混乱而绝望，仿佛在描绘着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
“她好像…想告诉我们什么！”江浸月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她快步上前，试图靠近安抚惊恐万状的阿阮，“别怕，慢慢说，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然而，就在江浸月靠近的瞬间！
“咻！咻！咻！”
三道凌厉到极致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书房屋顶方向激射而下！速度快如闪电，撕裂雨幕，带起尖锐的厉啸！
目标，并非燕铮，也非江浸月！
而是蹲在地上、惊恐颤抖、正试图比划着什么的哑女阿阮！
三道乌光，分取咽喉、心口、后心！角度刁钻狠辣，时机精准无比，显然是要杀人灭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