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的肃杀与悲恸被远远抛在身后。一路南下,层林渐染,萧瑟的深秋被江南初冬的温润水汽取代。官道旁,枯黄的苇草在寒风中摇曳,远方黛青色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水墨画般晕染开来。空气湿冷,带着泥土的微腥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水乡的缠绵气息。
官道旁,一处简陋的茶寮支在几株老柳树下。茅草顶棚被雨水冲刷得发黑,几根毛竹支撑着,在微寒的风里吱呀作响。几张粗糙的木桌条凳摆在棚下,炉灶上架着硕大的铜壶,水汽蒸腾,混合着劣质茶叶的苦涩香气,倒也给这清冷的旅途添了几分烟火暖意。
燕铮与江浸月一前一后走进茶寮,在角落一张空桌旁坐下。燕铮依旧是一身素白劲装,纤尘不染,只是脸色在连日奔波和左肩旧伤的反复折磨下,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他腰背挺直如枪,坐下时动作沉稳,右手自然垂在身侧,距离腰间“无妄”剑柄寸许。无形的冷冽气场让原本几个高声谈笑的脚夫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好奇而敬畏地偷眼打量。
江浸月坐在他对面,天青色的棉布衣裙洗得发白,乌木簪绾着简单的发髻。她摘下了挡风的斗笠,露出一张清丽沉静的脸庞。炉火的微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并未看燕铮,只是安静地看着伙计端上来的粗陶茶碗里,那浑浊的褐色茶汤升腾起袅袅白气。
两人一路同行,却如同两条沉默流淌的河流。燕铮在前,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道路和行人,搜寻着任何与那梨花冷香信纸相关的蛛丝马迹,警惕着可能从任何角落射来的暗箭。江浸月在后,步履轻盈无声,仿佛融入这江南的烟雨,气息沉静内敛。除了必要的问路和歇脚,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言语。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弥漫在沉默的空气里,混合着嵩山血案带来的凝重和对前路未知的戒备。
茶寮内,几个穿着花哨绸衫、油头粉面的泼皮无赖占据了中央最大的桌子,正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声音聒噪刺耳。为首一个三角眼、薄嘴唇的汉子,手中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正是那引发无数腥风血雨的《千机谱》抄本!
“嘿!瞧见没?‘断岳刀’雷万钧!啧啧,当年多威风?开山断岳!名震北地!现在呢?排第几?五十八!哈哈!掉到姥姥家了!”三角眼汉子得意地指着纸上一个名字,引来同伴一阵哄笑。
“那是!老黄历了!听说他前阵子押趟镖,在伏牛山让人把货给劫了,连刀都让人打折了!哈哈,还‘断岳刀’?我看叫‘断把刀’还差不多!”另一个泼皮接口,语气刻薄至极。
“就是!这《千机谱》才是真家伙!谁强谁弱,白纸黑字,一目了然!以后江湖上混,没在谱上留个名号,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没错!看这新晋的‘追风剑’柳三变,排四十二!听说一手快剑使得那叫一个溜!前途无量啊!”
污言秽语,刻薄讥讽,伴随着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如同污浊的泥水,泼洒在茶寮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茶寮角落,靠近马厩的阴影里,一个身影蜷缩在条凳上,与这喧嚣格格不入。那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色劲装早已看不出本色。他面容黝黑,饱经风霜,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一把连鞘长刀斜靠在桌腿旁,刀鞘是陈年的鲨鱼皮,磨损得厉害,几处裂口用粗麻线勉强缝合着。他面前只放着一碗早已冷透的粗茶,几个干硬的杂粮馒头,几乎没动。泼皮们每一句关于“断岳刀”的嘲讽,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身上,让他本就佝偻的脊背更加蜷缩,握紧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如同虬结的蚯蚓。
三角眼汉子眼尖,瞥见了角落里的落魄刀客和他那把破刀,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故意提高了嗓门:“哟!这不是…这不是‘断岳刀’雷大侠吗?怎么?也来喝这粗茶?啧啧,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啊!怎么着?雷大侠,要不要看看您老的排名?五十八!哈哈,比我这不入流的还靠后呢!”
哄笑声更加刺耳。落魄刀客——雷万钧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三角眼,里面燃烧着屈辱、愤怒和濒临崩溃的疯狂!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
“怎么?不服气?”三角眼汉子站起身,晃着膀子走到雷万钧桌前,将那张《千机谱》抄本“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冷茶溅了出来,“白纸黑字!排名五十八!这可是江湖公认的!你那把破刀,趁早扔了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你…找死!”雷万钧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火药桶,所有的屈辱和绝望瞬间化为滔天杀意!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抓起桌旁那柄破旧的长刀!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锵——!”
长刀出鞘!刀身虽旧,刃口却依旧闪烁着慑人的寒芒!一股惨烈决绝的气势瞬间爆发!刀光如匹练,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毫无花哨地直劈三角眼汉子的头颅!正是他赖以成名的“断岳刀法”起手式——力劈华山!虽已落魄,但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的功力与所有的愤怒,快!狠!准!势要将眼前这羞辱他的小人劈成两半!
三角眼汉子没料到对方真敢动手,更没料到这看似落魄的刀客出手竟如此狠辣迅疾!那惨烈的杀意和凌厉的刀风让他瞬间魂飞魄散,脸上的得意瞬间化为惊恐!他想躲,但身体却如同被钉住!眼看刀锋就要及顶!
千钧一发!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撕裂了混乱的空气!
声音来自燕铮的方向!
一点微不可察的乌光,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从燕铮端坐的角落激射而出!目标,并非雷万钧的咽喉或要害,而是他劈出的刀身中部!
“叮!”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金铁交鸣!
火星四溅!
雷万钧那凝聚了全身力量、带着惨烈杀意劈下的长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一股沛然莫御、精纯凝练到极致的恐怖力道,顺着刀身狂涌而至!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清晰响起!
雷万钧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刀柄传来,整条右臂瞬间酸麻剧痛!虎口崩裂,鲜血迸流!他赖以成名的精钢长刀,竟被那一点小小的乌光,硬生生从中击断!断刃呼啸着旋转飞出,“夺”地一声深深钉入远处的柳树树干,兀自嗡嗡颤抖!
断刀上传来的恐怖力道余势未消,狠狠撞在雷万钧胸口!
“噗!”雷万钧如遭重击,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这股巨力撞得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的地上,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他挣扎着想爬起,却又是一口鲜血涌出,眼前阵阵发黑,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无尽的绝望。
茶寮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石火间的变故惊呆了!三角眼汉子和他那几个泼皮同伴,脸上的惊恐尚未褪去,又瞬间被更深的、如同见鬼般的恐惧取代!他们呆呆地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长刀,看着钉在树干上兀自颤抖的断刃,看着泥泞中吐血挣扎、如同破麻袋般的雷万钧,最后,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骇然地望向角落那个依旧端坐、仿佛从未动过的白衣身影!
燕铮缓缓收回弹出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指间空空如也。他端起面前的粗陶茶碗,浅浅啜了一口。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点尘埃。他的脸色依旧带着一丝苍白,气息平稳,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丝毫波动。只有那无形中散发出的、如同渊渟岳峙般的磅礴气势,无声地宣告着方才出手的正是此人!
“排…排名…虚妄…”雷万钧躺在冰冷的泥泞里,口中不断涌出血沫,眼神涣散,失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断断续续地嘶哑低语,“…虚名…害死…全家…阿秀…虎子…都…都死了…仇家…趁我排名跌…上门…杀…杀光了…就剩…就剩这把刀…也…断了…哈哈…哈哈哈…”他发出如同夜枭般凄厉绝望的惨笑,混合着血沫,在死寂的茶寮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如此!
燕铮端着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冰冷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这落魄刀客的疯狂与绝望,并非只因泼皮的羞辱,更是源于《千机谱》排名跌落带来的灭门惨祸!这薄薄一页纸,竟能引来如此滔天血债!它挑起的,是人心中最深的贪婪、嫉妒与毁灭欲!
三角眼汉子和那几个泼皮,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如同筛糠般抖个不停。他们看着泥泞中惨笑的雷万钧,又看看角落里那个如同杀神般的白衣青年,哪里还敢有半分嚣张?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出茶寮,连那张视若珍宝的《千机谱》抄本都顾不得捡,如同丧家之犬般消失在官道尽头。
茶寮内只剩下炉火噼啪声和雷万钧痛苦的喘息与惨笑。
江浸月轻轻放下茶碗,站起身。天青色的衣裙如同沉静的湖水,无声地流淌到雷万钧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无视地上的泥泞和对方身上的血污。素手伸出,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几乎肉眼难辨的淡蓝色光晕——精纯的“弱水诀”内力。
她并未立刻施救,而是先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轻柔地搭在雷万钧剧烈起伏的胸口膻中穴附近,指尖内力如同最温和的探针,感受着他体内紊乱翻腾的气血和内腑的伤势。随即,她从腰间那个靛蓝色小香囊中,捻出几片颜色深褐、边缘微卷的干枯叶片,又取出一小段形似树根、带着泥土气息的根茎。
“掌柜的,劳烦,一碗温水,要净水。”她抬头,对吓得躲在灶台后的茶寮掌柜说道,声音清越平静。
掌柜如梦初醒,慌忙从铜壶里倒出一碗温热的开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
江浸月接过碗,将手中的叶片和根茎放入碗中。她并未像在破庙救阿宝时那般加入香灰或生火烘烤,只是伸出素白的食指,指尖萦绕着更明显的淡蓝色光晕,轻轻探入碗中,缓缓搅动。
弱水诀·化药引津!
随着她指尖的搅动,碗中的温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水波荡漾间,那干枯的叶片和根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软化、溶解!一股混合着草木清香与微苦药味的气息弥漫开来。短短几息,一碗清澈的温水,竟化为了色泽温润的深褐色药汤!
她端起碗,另一只手轻轻扶起雷万钧的头,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雷万钧神智已有些昏沉,本能地抗拒着。江浸月指尖在他颈侧“扶突穴”轻轻一拂,一股清凉柔和的力道透入。雷万钧身体一僵,随即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药汤被一点点喂入他口中。苦涩的味道让雷万钧眉头紧皱,但药汤入腹后,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扩散开来,如同春日暖阳,抚慰着他翻腾的气血和内腑的灼痛。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缓下来,口中的血沫也止住了,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带着巨大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生机,看着眼前这个沉静如水的蓝衣女子。
燕铮依旧坐在角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江浸月以精妙内力化药,看着她动作轻柔地救治这个素不相识、甚至片刻前还欲暴起伤人的落魄刀客。她的神情专注,没有怜悯的施舍,也没有刻意的慈悲,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命的敬畏与悲悯。仿佛在她眼中,无论英雄末路,还是泼皮无赖,只要尚存一息,便值得救治。
“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燕铮的声音突然响起,冰冷低沉,如同寒潭投石,打破了这份沉静。他放下茶碗,目光落在雷万钧身上,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那虚无缥缈却又无处不在的《千机谱》,“虚名之害,根在人心。今日救他,明日他若再遇排名之争,再遇仇家相逼,又当如何?不过徒劳。”
江浸月喂完最后一口药汤,轻轻放下碗,用一方素帕擦拭着雷万钧嘴角的药渍。她缓缓抬起头,迎向燕铮冰冷审视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在炉火映照下,如同蕴藏着星光的深潭。
“人心可浇灌,亦可疏导。”她的声音清越平静,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这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角落,“若人人只求斩尽,世间岂非只剩荒芜?”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如同水滴石穿,并非依靠蛮力,而是源自绵长不绝的韧性与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燕铮的目光与江浸月沉静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碰撞。
斩尽?荒芜?
浇灌?疏导?
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如同冰与火,在这江南烟雨笼罩的简陋茶寮里,无声地交锋。
炉火噼啪作响,药草的微苦气息与血腥味混合,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泥泞中,雷万钧迷茫地看着眼前这对气质迥异、却又同样卓尔不凡的男女。官道上,细雨如丝,将远方的山峦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愁绪之中。
前路漫漫,谜雾重重。那弥漫着梨花冷香的线索,那名为《千机谱》的血腥漩涡,正等待着他们。而此刻,这茶寮中的理念碰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在两人心底,各自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