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层峦叠嶂，深秋的寒意已浸透山石草木。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如同素纱缠绕着险峻的山峰。山风掠过松涛，发出低沉而萧瑟的呜咽，将几片枯黄的落叶卷起，打着旋儿飘落。空气清冽，带着松针的冷香和岩石的土腥，却也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

山道蜿蜒，青石铺就的台阶被无数双脚步磨砺得光滑，在晨光熹微中泛着湿润的光泽。越往上行，那股肃穆压抑的气氛便愈发浓重。路旁的松柏枝头，不知何时已系上了零星的、粗糙的白布条，在寒风中无声地飘荡，如同招魂的幡。

“流云剑派”的山门巍然矗立在半山腰。巨大的石牌坊古朴沧桑，正中刻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剑流云海”，字迹飘逸灵动，带着一股冲霄的剑意，正是开派祖师的手笔。然而此刻，这象征着剑派辉煌与传承的山门，却被一片刺目的缟素所笼罩。厚重的白布从牌坊顶端垂下，在风中猎猎作响，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素白灯笼，烛火在灯笼纸内投下惨白的光晕。

山门内外，一片死寂。往昔晨起练剑的呼喝声、弟子间的谈笑声，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几名身着麻衣孝服、腰系白带的弟子垂手肃立，个个脸色惨白，眼圈泛红，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悲痛、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惶。他们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山门两侧，迎接着前来吊唁的宾客，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燕铮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劲装，洗去了昨夜的泥泞与血腥，却洗不去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冷峻与疲惫。左肩的伤口被仔细包扎过，在衣料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筋脉，提醒着他洛水渡口的凶险。然而，他腰背依旧挺得笔直，步伐沉稳有力，踏着湿滑的青石台阶，一步步向上。丹田之中，那雄浑的“无妄诀”内力如同蛰伏的火山，在经脉中缓缓流淌，滋养着受损的躯体，也支撑着他此刻的冷静与锋芒。昨夜河底绝境下的爆发与领悟，让这内力运转间更多了一份沉凝如山岳、动则如雷霆的圆融感。

他走到山门前，目光扫过那刺目的缟素和守门弟子悲戚的脸庞。一个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方正、眉宇间带着浓重忧色的弟子迎了上来。他身穿麻衣，腰间佩剑，剑穗也是素白。

“在下‘流云剑派’大弟子，宋青峰。”他抱拳行礼，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敢问阁下是？”

“燕铮。”燕铮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锐利如电，直视宋青峰，“受‘铁笔判官’周正周前辈所托，前来拜祭柳掌门，并协助查明真相。”他口中提到的周正，是柳无风相交莫逆的挚友，亦是江湖上有名的侠义之士，为人刚正不阿。

宋青峰听到“查明真相”四字，眼中悲痛更甚，涌上一层水光，他强忍着，深吸一口气，再次抱拳，声音带着哽咽：“原来是燕大侠！家师…家师他…唉！周师叔信重燕大侠，流云剑派上下感激不尽！请随我来！”

宋青峰引着燕铮穿过缟素飘扬的山门，进入剑派内部。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飞檐斗拱掩映在古松翠柏之间，原本应是清雅出尘之地，此刻却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沿途所见弟子，无论老少，皆着孝服，面色悲戚，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哭泣声和低语声。

演武场位于剑派核心区域，是一片由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场地。四周环绕着兵器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式长剑。这里本该是弟子们挥洒汗水、演练剑招的所在，此刻却成了柳无风生命的终点。

演武场中央，围着一群人。几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武林名宿，正围着地上白布覆盖的尸身，低声交谈，面色凝重。宋青峰引着燕铮穿过人群，来到近前。

“各位前辈，这位是燕铮燕大侠，受周正周师叔所托，前来协助。”宋青峰恭敬介绍。

几位武林名宿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燕铮身上。有审视，有疑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燕铮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便越过众人，落在了白布覆盖的尸体上，以及尸体旁边掉落的一柄连鞘长剑上。

剑鞘是上好的紫檀木，包浆温润，上面镌刻着流云纹饰，正是柳无风从不离身的佩剑“流云”。

“燕大侠，”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开口，正是嵩山派耆宿，“铁臂苍松”孟松涛，他指着地上的佩剑和尸体，声音沉重，“现场便是如此。柳掌门…倒毙于此，佩剑在手，剑尖…染血。致命伤在咽喉，一道极细剑痕。门窗完好，无打斗痕迹…初步看来，似是…似是练功过于投入，走火入魔，不慎…自戕。”说到最后，孟松涛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惋惜和一丝难以言说的疑虑。

“自戕？”燕铮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平静地道：“可否容燕某一观？”

孟松涛与其他几位名宿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燕大侠请便。宋师侄，你且为燕大侠说明。”

宋青峰红着眼眶，指向地上：“昨夜亥时三刻左右，有巡夜弟子路过演武场，远远便见师尊…师尊他倒在此处…当时…当时师尊手中还握着这柄‘流云剑’…剑尖…有血…”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深吸了几口气才继续，“弟子们闻讯赶来…发现…发现师尊咽喉被刺穿…气息已绝…现场…现场除了师尊的脚印，再无其他痕迹…门窗…都从内关得好好的…”

燕铮不再言语。他缓缓蹲下身，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并未立刻掀开白布，而是先仔细地、一寸寸地扫视着尸体周围的地面。

青石板铺得平整，缝隙间积着薄薄的灰尘。尸体倒卧之处，脚印确实只有柳无风一人所留，清晰而杂乱，显示出他生前曾在此地反复踱步演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明显足迹。然而，燕铮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很快便捕捉到了几处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异常。

在距离尸体约莫三尺远的一块青石板缝隙里，嵌着几片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半枯萎的苔藓碎屑。这种苔藓颜色深，质地湿滑，带着一股特殊的微腥土味。燕铮伸出带着薄茧的食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片碎屑捻起，凑到鼻尖前，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气味独特！他眼神微凝。这绝非演武场这种干燥开阔之地能生长的东西！这味道…他昨夜在柳无风书房外通往剑派后山的小径旁，曾隐约闻到过！后山背阴潮湿，石壁上遍布这种深褐色的苔藓！

柳无风死前，曾去过潮湿的后山？

燕铮不动声色地将苔藓碎屑用一方干净素帕包好收起。随即，他的目光投向尸体倒卧的姿态和那柄掉落一旁的“流云剑”。

柳无风是仰面倒地，头颅歪向左侧，双目圆睁，凝固着死前的惊愕与一丝…难以置信？他惯用的右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而那柄“流云剑”，剑柄朝内，剑尖朝外，掉落在尸体右侧约半步远的地上。剑已出鞘一尺有余，雪亮的剑尖上，果然沾染着几滴早已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燕铮的目光在柳无风摊开的右手和掉落的佩剑之间来回扫视。他注意到，柳无风右手食指的指腹和虎口处，有几道细微的、新鲜的擦痕和压痕，痕迹很深，似乎是…在极度用力地抓握某种坚硬光滑的物体时留下的？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燕铮脑海！他猛地抬头，看向演武场边缘的兵器架！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锁定在其中一个兵器架上！

“宋师兄！”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激动，“我不信！师尊他老人家剑法通神，心性坚毅，怎么可能走火入魔自戕？！定是有人害了师尊！”说话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弟子，脸色涨红，眼中含泪，拳头紧握，正是柳无风最小的亲传弟子，名叫林风。

“林师弟！不得胡言！”宋青峰脸色一变，厉声呵斥，“孟师伯和各位前辈都在此勘验，岂容你妄加揣测！扰乱视听！”他心中同样悲愤疑虑，但作为大弟子，他深知此刻稳定人心、配合调查才是首要。

“我没有胡说！”林风梗着脖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指着地上的剑，“你们看！师尊的剑！他若真是自戕，剑怎么会掉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有！师尊昨夜戌时末分明还在静室打坐调息，是我亲眼看着他进去的！亥时三刻巡夜师兄发现他倒在演武场…这中间…这中间才多久？师尊怎么会突然跑到演武场来练剑？还…还…”他说不下去，悲从中来，掩面痛哭起来。

静室？戌时末还在静室？

燕铮心中一动，昨夜在书房查看时，宋青峰确实提到柳无风有晚课打坐的习惯。静室位于后山清幽处，与演武场相隔颇远。林风的话，印证了柳无风死前行踪的蹊跷！戌时末在静室，亥时三刻被发现死于演武场…这中间不足一个时辰！他为何突然离开静室来到演武场？还恰好在此“走火入魔”自戕？

宋青峰被林风的话问住，一时语塞，脸上悲痛与疑虑交织。孟松涛等几位名宿也皱紧了眉头，显然林风的疑问直指关键。

就在演武场气氛因林风的哭诉而更加凝重压抑之时，一道清越而平静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打破了这片沉重：

“这位小兄弟所言，不无道理。”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演武场入口处，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道身影。天青色的棉布衣裙，乌木簪绾着简单的发髻，几缕碎发被山风吹拂，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眉眼。正是江浸月。

她仿佛凭空出现，又似早已在此。山风吹拂着她素雅的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身影。她没有看地上白布覆盖的尸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悲愤的林风、焦虑的宋青峰、凝重的武林名宿，最后，落在了蹲在尸体旁、正抬头望来的燕铮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燕铮的眼中是冰冷的审视与深沉的探究。昨夜洛水渡口河底那清凉温润的气息、那几根救命的银针、那句“戾气太重，易引旧疾”的箴言，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她为何又出现在这里？嵩山，流云剑派，柳无风之死…这背后，是否又有那《千机谱》的影子？而她，这个行踪如谜、手段通神的蓝衣女子，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江浸月的眼神依旧清澈见底，如同映照着天空的深潭，平静无波。她迎着燕铮锐利如刀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个寻常的过客。她的目光在燕铮捻过苔藓碎屑的手指和他紧盯着的兵器架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一切了然于心。

她缓步上前，步履轻盈无声，走到众人面前，对着孟松涛等人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平和：“晚辈江浸月，途经嵩山，闻听柳掌门噩耗，特来吊唁。方才听闻这位小兄弟之言，斗胆进言。柳掌门咽喉致命伤为细窄锐器所致，是否自戕，单凭表象，恐难定论。若要查明真相，恐怕还需细察伤口本身，以及…柳掌门生前最后时刻，体内是否有异常之物。”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了白布覆盖的咽喉位置。

孟松涛等人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宋青峰和林风也猛地看向江浸月。

燕铮缓缓站起身。他不再看江浸月，冰冷的目光重新投向地上柳无风的尸体，以及那柄沾染血迹的“流云剑”。演武场青石板的冰冷透过鞋底传来，丹田之中，那雄浑的“无妄诀”内力如同被唤醒的巨龙，在经脉中奔腾流转，带来强大的力量感，也让他内心的判断更加清晰笃定。

自戕？不！

布局！一个针对流云剑派掌门柳无风，精心伪装的杀局！凶手心思缜密，手段高明，利用柳无风的习惯和演武场的环境，布下了一个几乎完美的陷阱！

而这场杀局的背后，那名为《千机谱》的腥风血雨，已然降临嵩山！冰冷的杀机如同山巅的寒雾，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流云剑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