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居”茶馆的喧嚣与血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片刻涟漪后,终究被洛阳城庞大而冷漠的躯壳所吞噬。街巷依旧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灰白的天光,行人步履匆匆,无人知晓那临窗角落的静观,更无人深究楼梯口那道素白身影留下的冰冷箴言与满地狼藉。燕铮的身影消失在二楼转角,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那句“排名虚妄,唯器唯人”在死寂的空气里回荡片刻,便被新的市声淹没。
燕铮并未走远。
他转入一条与主街平行、更为狭窄僻静的后巷。巷子两侧是高耸的院墙,隔绝了尘世的喧闹,只有湿冷的空气和墙角渗出的青苔气味。他背靠着一堵冰冷粗糙的石墙,重重地喘息着。左肩的剧痛如同苏醒的毒龙,在刚才短暂的发力后,变本加厉地咆哮起来,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眩晕和深入骨髓的撕裂感。额角的冷汗混杂着雨水不断滑落,浸湿了鬓角。他低头,看到左肩白衣上那抹暗红洇开的范围更大了,如同雪地里绽放的毒花。
他再次摸出那个冰冷的锡制酒壶,拔开塞子,仰头灌下剩余的烈酒。灼烧感瞬间在胃里炸开,带来短暂的麻痹和一股蛮横的热力,强行压制着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撕裂意识的痛楚。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冷冽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线索。贺天雄密室里的特殊烟丝碎屑,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清晰。城南鬼市——那是唯一可能的源头。昨夜雨巷的截杀,那枚熟悉的“透骨钉”……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而那张名为《千机谱》的网,正悄然收紧。时间紧迫。
他重新睁开眼,眸中的疲惫被一种更加冰冷的锐利取代。他撕下还算干净的内衫下摆,用牙和右手配合,将布条紧紧勒在左肩伤处上方,强行压迫止血。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动作毫不停滞,仿佛那伤并非在自己身上。做完简单的处理,他挺直脊背,将那柄“无妄”剑用布条牢牢缚在背后,确保不会因左臂无力而脱落。随即,他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再次步入纵横交错的街巷,目标明确地朝着城南那片被阳光遗忘的角落潜行而去。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天光被厚重的铅云吞噬。城南“鬼市”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悄然苏醒。
这里没有悬挂的招牌,没有明亮的灯火。只有一条条更加狭窄、污水横流、曲折如同迷宫般的深巷。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令人不安的气味:潮湿的霉味、腐烂垃圾的酸臭、廉价脂粉的甜腻、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各种草药、皮革、金属锈蚀混合在一起的、难以言喻的浑浊气息。两侧是低矮歪斜、用木板油毡胡乱搭建的棚屋,或是干脆就在断壁残垣下支起的破旧摊位。昏黄的灯火从缝隙中透出,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乱舞。
叫卖声压得极低,如同窃窃私语,买家卖家都行色匆匆,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交易在袖筒里、在破布下飞快地进行。这里是洛阳城光鲜表皮下的溃烂疮疤,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汇聚着三教九流、亡命之徒、以及所有见不得光的交易。
燕铮的身影出现在一条最深的巷口。他换上了一件深灰色的旧布袍,宽大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苍白冷峻的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步履沉稳,悄无声息地融入这流动的阴影之中,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每一个摊位,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熟悉的气息——那独特的关东老旱烟丝的焦香与辛辣。
他的出现,如同冰水滴入滚油。虽然极力收敛气息,但那股经历过生死搏杀、从骨子里透出的冷冽与煞气,依旧让周围一些嗅觉灵敏的“地头蛇”感到了本能的忌惮。窃窃私语声在他经过时会有片刻的停滞,几道阴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背后短暂地舔舐,又迅速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燕铮恍若未觉,只是右手拢在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剑柄。
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盏用破陶罐改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挣扎,勉强照亮一个小小的摊位。摊主是个干瘪枯瘦的老头,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一双眼珠浑浊发黄,却透着一种老狐狸般的狡黠。他缩在一件油腻发亮的破棉袄里,身前铺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上面随意摆着几样东西:几块形状怪异的矿石,几串颜色暗淡的旧铜钱,几包用粗糙黄纸包着的、气味浓烈的劣质烟丝。
燕铮的脚步停在了摊位前。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老头破棉袄袖口处——那里沾染着几点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碎屑。气味,正是那熟悉的关东老旱烟!
老头浑浊的眼珠抬了抬,瞥了一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燕铮,喉咙里发出一阵如同破风箱般的干咳,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嘶哑:“看点什么?都是老物件,地道货。”
燕铮没有废话,直接从怀中取出那块包裹着烟丝碎屑的素帕,在老头眼前缓缓展开。雪白的帕子上,几点深褐色的碎屑异常醒目。
“这个。关东老旱烟,秘法炒制,焦香带霸道的辛辣。”燕铮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哪里来的?最近有谁买过?”
老头的眼皮猛地一跳,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他干瘪的手指下意识地搓了搓袖口上那几点碎屑,动作细微却没能逃过燕铮的眼睛。
“咳咳…这个…”老头的声音更加嘶哑,眼神闪烁,避开了燕铮兜帽下那锐利的视线,“老汉…老汉听不懂你说什么…这就是点寻常烟叶子…”
“寻常?”燕铮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他微微向前倾身,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小小的摊位。“贺天雄死前抓到的,就是这东西。威远镖局总镖头,昨夜死在自家密室。你说…寻常?”
“贺…贺天雄?!”老头脸上的皱纹瞬间扭曲,枯黄的脸变得惨白如纸!他显然知道这个名字,更知道这个名字昨夜代表着什么!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缩去,差点打翻那盏破油灯!豆大的火苗疯狂摇曳,将他和燕铮的影子投在肮脏的墙壁上,如同狰狞的鬼影。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大爷…大爷您行行好,放过老汉吧!老汉就是混口饭吃…那东西…那东西真不是我卖的!是…是有人…有人放在老汉这儿…让…让老汉帮忙留意…留意打听消息的…”
“谁?”燕铮追问,一步踏前,那股冰冷的压迫感如同实质。
“不…不知道!”老头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那人…蒙着脸!每次来都给钱…就…就打听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买烟丝…或者…或者打听一种…一种带特殊徽记的暗器…透…透骨钉…”他语无伦次,显然恐惧到了极点。
透骨钉!燕铮瞳孔骤缩!果然!贺天雄案与自己追查的旧仇线索,在此刻交汇!
“东西呢?”燕铮的声音更沉,“那人让你留意打听,总得给你点凭证或者联络方式!”
“没…没有凭证!”老头抖得更厉害了,“就…就给了我几张纸…说…说是定金…让我好好保管…等有消息了…再…再联系…”
“纸?什么纸?”燕铮的心猛地一跳。
老头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最贴身的内袋里,摸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但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纸。他颤抖着递给燕铮,如同扔掉烫手的山芋。
燕铮一把接过,迅速展开。
昏黄的油灯下,纸张是普通的宣纸,但上面的内容却让他呼吸一窒!
这不是什么信函,也不是图画。而是一份手抄的…名录!
纸张顶端,用稍大的字迹写着三个字:《千机谱》!字迹潦草,却带着一股刻意的张扬。
下面,是一列列名字和简短的描述,后面跟着一个数字,似乎是排名:
“贺天雄,‘铁臂神猿’,分水峨眉刺,擅刚猛破甲……位次:三十七。”
“柳无风,‘流云剑客’,流云剑法,以快、诡见长……位次:二十九。”
“石猛,‘狂沙刀’,九环鬼头刀,力大势沉,有万夫不当之勇……位次:二十二。”
……
名单不长,只有七八个名字,都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人物!在贺天雄名字的旁边空白处,还用一种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颜料,潦草地批注着三个刺眼的小字:“名过其实”!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燕铮的脊椎瞬间爬升!这不是兵器谱!这是催命符!是悬在那些名字头顶的利刃!贺天雄的死,柳无风的死(燕铮心中已有预感),都印证了这一点!幕后之人,利用这份所谓的“谱”,在煽风点火,在制造杀戮!
“这东西,什么时候给你的?”燕铮的声音如同寒冰,目光死死盯着纸页上那“名过其实”的批注。
“就…就在贺镖头出事前两天!”老头哭丧着脸,“那人说…说这东西值大钱…让我好好保管…等风声过了…自然有人来高价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巷口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杀人啦——!”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鬼市压抑的寂静!
燕铮猛地抬头!只见巷口方向火光一闪,随即是浓烟升腾!混乱的脚步声、惊叫声、器物翻倒的哗啦声瞬间爆发!
“他…他们来了!一定是他们!”摊主老头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也顾不上摊位了,连滚带爬地就想往旁边一个黑漆漆的破门洞里钻!
燕铮眼神一厉!他瞬间意识到,这混乱绝非偶然!很可能是冲着他,或者冲着他手中的半页《千机谱》而来!他一把将那几张至关重要的纸页塞入怀中,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抓向老头的后领,想将他制住问个清楚!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老头衣领的刹那——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蜂出巢,从巷子两侧低矮的屋顶和黑暗的拐角处激射而出!目标并非燕铮,而是那个惊恐逃窜的老头!
漆黑的弩箭!箭簇闪烁着幽蓝的寒芒,显然淬有剧毒!
角度刁钻,覆盖了老头所有可能的闪避路线!
“噗!噗!噗!”
三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几乎同时响起!
老头前扑的身体猛地一顿,后心、脖颈、大腿同时爆开血花!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如同被抽掉骨头的破麻袋,软软地扑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污水。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凝固着最后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又是灭口!干净利落!狠辣无情!
燕铮的心沉到了谷底。线索再次断绝!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向弩箭射来的方向!那里只有晃动的阴影和混乱奔逃的人群,袭击者如同鬼魅般消失无踪。
巷口的火光更盛,浓烟滚滚,夹杂着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和人群的哭喊。混乱如同瘟疫般迅速向巷子深处蔓延。摊位被掀翻,货物散落一地,人们像无头苍蝇般互相推搡、践踏、尖叫着逃命。鬼市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燕铮如同激流中的礁石,站在原地,任凭混乱的人流从身边涌过。他兜帽下的脸冷硬如铁,眼神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迅速判断着形势:巷口被火封住,袭击者隐匿在暗处,手中这半页《千机谱》如同烫手的烙铁,也如同诱捕猎物的香饵!
必须尽快离开!他身形一动,不再沿原路返回,而是如同游鱼般逆着人流,朝着巷子更深处、一条更加狭窄、堆满垃圾和废弃物的岔道疾掠而去!动作迅捷无声,在混乱的掩护下,瞬间消失在更加浓重的黑暗与污浊之中。
身后,是燃烧的火焰,是弥漫的浓烟,是濒死的哀嚎,是人性在混乱中暴露的丑恶与恐惧。而前方,是未知的黑暗,是更深的阴谋,是那张名为《千机谱》的血腥大网,正向他,也向整个江湖,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