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语的指尖在盲文邮件上停留了太久,纸面已经被她的体温捂热。法国《美食艺术》杂志的邀请函——三个月的欧洲米其林专题报道,这是任何美食评论家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你该去。"纪墨的声音从研发室另一端传来,语调平静得像是讨论明天的食材采购。
温语转向声源,数着步数走向他。她能听到纪墨正在疯狂地切着什么,刀速比平时快了15%,砧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切的是已经剁碎的香草。"她准确指出,"而且刀法乱了。"
刀刃撞击砧板的声音戛然而止。温语数着纪墨的呼吸——十七秒的沉默,这对习惯分秒必争的他来说简直是永恒。
"机票订好了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温语的手指触到工作台边缘,那里放着她刚摸过的邀请函。纸上还残留着纪墨的指纹温度,说明他早就拿起来"阅读"过了——尽管他假装漠不关心。
"下周三。"她轻声说,"如果你需要我推迟..."
"没必要。"纪墨的脚步声快速移向冷藏柜,"'感官交响曲'的改良版我已经有了方案。"
温语咬住下唇。这三天来,纪墨一直泡在研发室,声称在调试新菜品。但她知道——从他衬衫上越来越重的咖啡渍,从垃圾桶里堆积的能量饮料罐——这个男人在用工作逃避什么。
"纪墨。"她突然伸手,准确抓住他的手腕,"看着我。"
他的皮肤冰凉,脉搏在她指尖下狂跳。温语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香草和焦虑的气息,像是一杯煮过头的咖啡。
"我会回来的。"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柔软。
纪墨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温语感到他喉结滚动,像是吞咽下一句更真实的话。最终,他只是生硬地点头,抽回手继续切那些早已不成形的香草。
......
接下来的五天,纪墨几乎住在了餐厅。温语每次来找他,都只能看到堆积如山的实验菜品和越来越潦草的笔记。他的强迫症似乎达到了顶峰——有一次她摸到调味料架,发现所有瓶子的间距精确到毫米,连标签朝向都完全一致。
启程前夜,温语在公寓里整理行李。她的盲杖碰到一个陌生物体——一个精心包装的长方形盒子,不知何时被人放在门边。
盒子里是一套专业音频记录设备,比她现有的灵敏三倍。附带一张盲文卡片:「巴黎的厨房噪音频率与这里不同。——K」
温语的手指抚过那个简短的署名。纪墨从不使用缩写,这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突然放下盒子,抓起盲杖冲出门外。
深夜的"味觉记忆"空无一人,只有研发室的灯还亮着。温语推开门,立刻被浓烈的咖啡因和睡眠不足的气息包围。纪墨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面前是十二个排列成钟表形状的试味碟——每个都标记着她将到访的欧洲城市名称。
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左手还紧握着一支钢笔,墨水在袖口晕开一片深蓝。温语轻轻抽出钢笔,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掌心。纪墨在睡梦中轻哼一声,无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温语屏住呼吸。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近的距离——她能数清他每一根睫毛,能闻到他呼吸里残留的薄荷糖味道。某种冲动驱使她俯下身,却在即将触碰到他唇角时猛然停住。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纪墨脸上划出一道道银色的伤痕。温语轻轻抽回手,将外套披在他肩上,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巴黎的秋天比想象中冷。温语坐在左岸咖啡馆里,耳机中播放着刚录制的环境音——她想让纪墨"听"到巴黎面包房独特的开门铃声。三个月来,她养成了每天录制一段音频寄回的习惯,而纪墨总会在一小时内回复专业意见,精确得像自动回复。
但今天不同。温语反复刷新邮箱,纪墨的回复已经迟了四小时三十七分钟。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与他们在研发室常用的工作频率一致。
"温小姐?"一个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男声打断她的思绪,《美食艺术》的编辑皮埃尔拉开对面的椅子,"您对圣奥诺雷街那家新店的评论太精彩了!主编想请您延长合作..."
温语礼貌地微笑,心思却飘向千里之外。皮埃尔热情地描述着新企划,突然话锋一转:"对了,您那位严格的合作伙伴最近如何?"
"您认识纪墨?"温语的手指僵在杯沿。
"他上周发来一份详尽的北欧香料分析报告,说是补充您稿件中的技术细节。"皮埃尔笑着啜饮咖啡,"说实话,自从您开始供稿,纪先生每个月都会寄来这种'补充材料'..."
温语的咖啡杯在托盘上轻轻一震。纪墨从未提过这件事。她突然想起那些被编辑部特别称赞的"专业深度",原来背后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支撑。
回到酒店,温语拨通了林小满的电话。背景音里,"味觉记忆"的厨房一如既往地忙碌。
"他怎么样?"温语直接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不太好。上周有位客人抱怨面包温度,他差点把整个厨房重组。"林小满压低声音,"前天我们发现他在储藏室睡着了,抱着你那套备用音叉。"
温语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她挂断电话,订了最早的回程机票——比原计划提前一周。
......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温语没有通知任何人。她拖着行李直奔"味觉记忆",却在餐厅门口停住脚步——透过玻璃窗,她"看"到纪墨正与一位陌生女性在角落交谈。那女人的香水味浓烈到连门外都能闻到,而纪墨的声音...温语从未听过他用那种温和的语调说话。
"这个企划就拜托您了,苏小姐。"纪墨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突然推门而出,差点撞上温语。
"温...语?"他的呼吸明显停滞,"你不是周五才..."
"看来我打扰你了。"温语强迫自己微笑,"苏小姐是?"
"餐饮顾问。"纪墨语速过快,"新项目的..."他突然伸手接过她的行李,"你住哪里?我送你。"
回程的出租车上,纪墨反常地沉默。温语数着他敲击膝盖的次数——每分钟117下,接近他焦虑发作的临界值。当他们停在她的公寓楼下,纪墨突然开口:
"巴黎的企划...你决定延长了?"
温语握紧盲杖。她原本准备给他惊喜,说自己拒绝了延长邀请。但现在,那个香水味和苏小姐的笑声萦绕在耳边,让她脱口而出:"还在考虑。"
纪墨的下颌线绷紧了。温语"听"到他磨牙的声音,但他最终只是生硬地点点头:"职业优先,正确选择。"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般道别。当电梯门关上,温语才允许自己露出痛苦的表情。她不知道的是,纪墨在楼下站了整整一小时,盯着她窗户的影子,手里攥着一张飞往巴黎的过期机票——那是上个月他冲动之下买的,却在最后一刻没有登机。
......
接下来的一周,两人陷入诡异的僵局。温语提前结束休假回到杂志社,却发现自己的文字失去了往日的锋芒——主编委婉地说她的评论"缺少了某种灵魂"。而纪墨的餐厅则收到开业以来最差的评价:"昔日天才主厨陷入创意枯竭"。
深夜,温语独自坐在空荡荡的研发室里。纪墨声称去参加行业峰会,但她知道他只是躲着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工作台,突然触到一个陌生的凹痕——有人在这里刻了一个小小的五线谱,上面是她常用的C调音叉频率。
隔壁储物间传来轻微的响动。温语摸索着推开门,闻到一股浓烈的薰衣草香——整面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她这三个多月寄回的所有录音带,每一盒都贴着详细的日期和内容标签。墙角堆着十几个空咖啡罐,旁边是她留在公寓的那套备用音叉,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温语的盲杖碰到地上一个硬皮本子。翻开后,她的指尖辨认出密密麻麻的盲文笔记——这是纪墨学习盲文的练习册,最早日期竟然始于他们相识的第二周。最后一页写着:「她喜欢巴黎面包房的铃声,但更爱家乡豆浆店的叫卖声。记住,K。」
温语突然明白了什么,抓起盲杖冲出门外。她必须找到纪墨,就在今晚,就在此刻。但当她推开餐厅后门,只看到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缓缓驶离——车窗里,纪墨的侧脸一闪而过,旁边是那个香水味浓烈的苏小姐。
夜风吹起温语脚边的一张纸——是某高档酒店的预订确认单,今晚,双人套房。
她的音叉从指间滑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最后的、凄清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