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意悄然渗入校园,流感病毒也趁机肆虐。为了抵御病毒和冷风,林溪把自己裹得像个严实的粽子:厚厚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柔软的羊绒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头上还扣着一顶毛茸茸的兔耳朵保暖帽,最外面,则是一个印着卡通小熊的蓝色医用口罩。整个人,只露出一双因寒冷和轻微鼻塞而显得水润润的眼睛。
她抱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穿过安静的走廊,目标明确地走向位于教学楼顶层的校图书馆。期末复习季临近,这里成了学霸们的聚集地,即使是午休时间,也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压低的讨论。
林溪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目光在略显拥挤的书架和自习桌间搜寻空位。终于,在靠窗的一个角落,她发现了一张只放着一个黑色保温杯的桌子——对面似乎有人,但此刻不在。她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拉开椅子准备坐下。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她抱着书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一个堆得摇摇欲坠的旧书报架。几本厚重的旧年鉴“哗啦”一声,挣脱了束缚,直直地朝着地面砸落!
「啊呀!」一声短促而清亮的惊呼,带着一丝被口罩闷住的鼻音,不受控制地从林溪喉咙里溢出。这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瞬间吸引了附近好几道不满或探究的目光射来。
林溪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幸好有口罩和围巾挡着。她尴尬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散落一地的厚重书本,心里懊恼不已,祈祷着没人注意到她是谁。
然而,就在她指尖刚触碰到一本硬壳年鉴的封面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有人在她面前蹲下了。
林溪诧异地抬头。逆着从窗户透进来的、略显清冷的冬日光线,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件质感极好的深灰色羊毛衫,然后是线条流畅的下颌。再往上,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深邃,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迷茫?像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焦点有些游移不定。但仅仅是一瞬,那迷茫就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所取代。
是他?顾屿深?
林溪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怎么知道是自己弄出的动静?自己这副样子,连亲妈站在面前都未必能立刻认出来吧?难道他刚才就坐在这里?
就在林溪满脑子问号,僵在原地的时候,顾屿深已经动作迅速地、沉默地开始帮她收拾残局。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拿起书本的动作稳定而利落,一本,两本……很快,散落在地上的年鉴都被整齐地摞好,放回了原位。他甚至细心地检查了一下那个不稳固的书报架,将它往墙边又推了推。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林溪的脸。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林溪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直到顾屿深把最后一本书放好,目光似乎才重新聚焦,落回她身上——或者说,是落在她唯一露出的眼睛附近区域。他的眼神依旧带着点那种特有的、仿佛隔着一层雾气的疏离感,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笃定,却深深地刻在了林溪的脑海里。
「谢…谢谢你。」林溪的声音隔着口罩,有些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的窘迫和真诚的感激。
顾屿深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像是接收到了某种信号。他没有回应她的感谢,反而用一种低沉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林溪。」
轰隆!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林溪耳边炸响!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瞬间收缩!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他叫她什么?林溪?!
他认出她了?!在隔着口罩、帽子、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情况下?!
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林溪。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鼻塞出现了幻听。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或者觉得顾屿深是在叫别人?可这角落附近,除了他们俩,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你……你叫我什么?」林溪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甚至忘了站起来,依旧维持着那个仰视的姿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顾屿深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那双好看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看着她的方向——虽然目光的焦点似乎依然有些飘忽,没有完全落在她的眼睛上——再次开口,语气比刚才更加确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陈述“1+1=2”这种常识般的理所当然:
「林溪。」他重复了一遍,然后,似乎是为了解答她那显而易见的困惑,补充道,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清晰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你的声音。」
你的声音。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狠狠地砸在林溪的心上。
声音?仅仅是因为她的声音?刚才那声短促的、被口罩闷住的「啊呀」?!
林溪的大脑彻底宕机了。所有的逻辑、常识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眼神里那种常年存在的疏离和迷茫意味着什么。那些被她解读为“高冷”、“傲慢”、“目中无人”的行为碎片——无视她的招呼、擦肩而过的漠然、值日时对着空气回应——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重新排列组合,指向一个她从未敢想、甚至从未听说过的答案!
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看不起她!他……他可能根本就没“看见”她!
脸盲症?!
这个只在电影或科普文章里偶尔见过的名词,此刻带着冰冷的现实感,狠狠撞击着林溪的认知。
她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甚至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再次引来几道侧目。但她完全顾不上了。她紧紧盯着顾屿深,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玩笑或者恶作剧的痕迹。可是没有。他的表情平静无波,眼神虽然依旧带着点习惯性的空茫感,却透着一种纯粹陈述事实的坦诚。
「你……你认得我的……声音?」林溪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和震惊后的余波。
顾屿深似乎被椅子的响声提醒了环境的安静,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动作在林溪看来,更像是一种对环境噪音源的扫描而非视觉上的寻找——然后,他微微侧身,用身体挡住了可能投向林溪的过多视线,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她身上。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终于比较清晰地落在了她的脸上……或者说,是落在她眼睛的位置。林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但那目光并不像常人那样具有明确的聚焦感和穿透力,更像是一种……基于声音来源方向的确认?
「其他人呢?」林溪几乎是脱口而出,迫切地想要验证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其他同学……你……你能认得出来吗?靠脸?」
这个问题似乎触及了某个核心。顾屿深沉默了。他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图书馆窗外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空调送风的低吟,远处翻书的沙沙声……这些平时被忽略的背景噪音,此刻仿佛被无限放大,在两人之间短暂的静默中流淌。
几秒钟后,他才重新抬起眼,看向林溪的方向。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空茫,多了几分坦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仿佛一个背负许久的秘密,终于被戳破了。
「不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笃定的、不容置疑的事实。「我记不住脸。」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无形的包袱,补充道:「任何人的。」
「记不住脸」。
「任何人的」。
六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彻底坐实了林溪心中那个荒谬却越来越清晰的猜想。
一瞬间,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为什么他总像隔着一层玻璃看世界?为什么他对她的主动示好视若无睹?为什么他会在她换了发型后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为什么值日时他对着空气说话?为什么他能精准地在她需要纸巾的时候递过来,却在她打招呼时目光飘向别处?
不是傲慢,不是冷漠,不是目中无人。
他只是……看不见她。或者说,他看见了,却无法在脑海中形成并记住那张名为“林溪”的脸孔。
巨大的震撼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林溪,让她一时失语,只能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轮廓分明、俊美却总是笼罩着一层疏离感的容颜。原来,这双好看却时常显得迷茫的眼睛背后,是这样的世界吗?
顾屿深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应,也并不习惯这种被探究和震惊目光长久注视的感觉。他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他低声说,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了林溪的耳中:
「习惯了。」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林溪的心尖一下。习惯了?习惯认不出朝夕相处的同学?习惯被人误解为高冷傲慢?习惯在人群中像一个异类般孤独地行走?
图书馆的暖气开得很足,林溪却觉得指尖有些冰凉。她看着顾屿深安静的侧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看似站在云端、被众人仰望的学神顾屿深,他的世界,或许比她想象的,要模糊、孤独得多。
而她的声音,是那片模糊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坐标。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深处,某种陌生的、带着巨大震撼和一丝酸涩的情绪,悄然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