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海翻涌着铁锈色的浪,陆沉踩着破碎的星辰残骸前行。那些星骸像无数面棱镜,折射出三百张与他相似却沧桑的脸。海水漫过靴底时,他闻到了云隐宗丹房里经年不散的苦艾味——那是母亲配药时总爱焚烧的香草。
"这双靴子倒是结实。"
桥头垂钓的白衣女子抬起鱼竿,钩尖挂着半只云纹锦靴。陆沉脚踝一凉,低头发现左靴不知何时消失,露出被蛟毒腐蚀的狰狞伤口。
女子将鱼钩甩向混沌海深处,银线割开雾气:"上一个陆沉走到这里时,靴底沾着寒潭冰鳞蟒的血。"
她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青铜鼎,尾音带着奇异的震颤。陆沉握紧道魔剑,剑柄饕餮纹的利齿突然刺破掌心——这柄剑在畏惧。
海水突然沸腾,浮起九盏青铜灯。每盏灯芯都裹着片残破的襁褓,布料上的青璃花纹与母亲留下的帕子如出一辙。女子屈指轻弹灯盏,火光中浮现出支离破碎的画面:
永昌十九年冬夜,年轻的国师站在堕仙崖边。他手中婴孩的啼哭刺破风雪,崖底青铜巨门轰然开启。门缝中伸出万千命线,缠住婴孩细嫩的脖颈。
"这是你第一世的样子。"
女子摘下斗笠,发间别着半截断裂的木簪。陆沉呼吸停滞——那木簪的雕工与他怀中珍藏的母亲遗物完全相同。
混沌海突然掀起巨浪,浪尖托着具水晶棺。棺中女子身着皇后朝服,腹部有道贯穿剑伤。陆沉踉跄后退,剑锋在星骸上划出火星。那具尸体的面容,分明是今世的母亲陆青璃。
"看仔细她的护甲。"
白衣女子将鱼竿插入海面,涟漪化作明镜。镜中皇后临终前攥着块染血玉佩,玉佩阴阳鱼纹路间刻着细小字迹:赠沉儿周岁诞。
陆沉突然头痛欲裂。记忆如毒蛟撕开封印,他看见自己身披玄色道袍,将噬魂剑刺入皇后隆起的腹部。胎儿脊骨被抽出的瞬间,青铜巨门在惨叫中完全洞开。
"为什么..."
他跪倒在星骸长桥上,腕间命线渗出金血。那些缠绕三百世的因果丝弦正在皮下蠕动,将破碎的记忆缝合成可怖的真相。
女子绣鞋踩住道魔剑,鞋尖银铃发出催魂之音:"七百年前你亲手种下命锁,只为在今世炼成斩天道的兵器。"
她忽然撕开左袖,露出布满缝合线的手臂。那些皮肉纹理与陆沉被毒蛟咬伤的疤痕完美契合,仿佛是从同一具躯体切割下来的。
混沌海突然静止,浪花凝成冰晶。十二尊青铜巨像破海而出,每尊神像掌心都捧着具婴孩骸骨。陆沉看清骸骨心口的混沌道纹,胃部翻涌起腥甜——那些纹路走向,与他每月初七被抽取毒血时绘制的符咒完全相同。
"你为每世的自己准备祭品时,倒是颇有耐心。"
女子抬手抚过神像,青铜表面浮现密密麻麻的铭文。陆沉认出这是大雍皇陵地宫里的镇魂咒,只是最后一笔被改成反向的七星阵——正是母亲在《草木经》夹页里教他破解的变阵。
道魔剑突然发出龙吟,七十二道混沌锁链破体而出。锁链末端不再是凶兽虚影,而是三百个不同年龄的"自己"。他们跪在星骸间哀嚎,每声哭喊都让陆沉心脏多出一道裂纹。
"还要继续这个轮回吗?"
女子指尖凝聚血月,映出云隐宗地脉深处的真相。寒潭青铜棺椁底部刻着生辰八字,正是国师每年祭天时用的祷词。那些浸泡百年的药人尸骸,脖颈处全都有道细如发丝的剑痕——与噬魂剑的厚度分毫不差。
陆沉突然暴起,剑锋贯穿女子胸膛。没有鲜血涌出,只有星砂从伤口倾泻。女子腐朽的胸腔里,跳动着半颗青铜心脏。
"你果然和从前一样心急。"
她握住剑刃缓缓后退,伤口处伸出命线缠住陆沉手腕,"这具身体用的是你第二世道侣的骨血。"
星砂在空中拼凑出残缺的画面:青衣女子在药圃栽种苦艾草,转身时发间木簪划过陆沉脸颊。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暖记忆,却让道魔剑发出泣血般的嗡鸣。
混沌海开始旋转,形成巨大的漩涡。女子将玉净瓶倒扣,瓶中坠落的不是血月,而是三百枚青铜钥匙。钥匙插入星骸长桥的裂缝时,桥面浮现出完整的命盘——陆沉的名字刻在天枢位,命线末端系着所有云隐宗弟子。
"当年你为斩天道,亲手将母亲炼成剑魄。"
女子扯开衣襟,心口插着半截木簪,"现在轮到你自己了。"
道魔剑突然崩碎,残片化作流光涌入漩涡。陆沉感觉脊骨被无形的手抽出,剧痛中看见骇人景象:自己的骨骼在虚空重组,形成完整的噬魂剑。而那些所谓混沌锁链,实为剑身的血槽。
"沉儿,看星盘背面!"
母亲的声音突然从青铜钥匙中传出。陆沉用淌血的手指翻转命盘,背面刻着褪色的药方:天南星三钱,无根水煮,佐以心头血三滴......正是他七岁那年高烧时,母亲彻夜熬制的救命汤。
漩涡突然静止,混沌海裂开深渊。陆沉纵身跃下时,女子最后的话语混着腥风传来:"归墟尽头有你亲手埋的真相..."
下坠持续了三百次心跳。当双脚踏上实地时,陆沉在青铜镜中看见少年国师的脸。镜中人举起噬魂剑,剑身映出的却是母亲被铁链贯穿的身影。
寒潭水从镜缘渗出,凝成陆沉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娘亲从未恨你。"
镜面轰然炸裂,碎片割开三百道伤口。每道伤口都涌出星砂,在空中拼凑出最后的记忆残片:七岁生辰那夜,母亲攥着断簪刺入自己心口,将混沌道胎渡给昏迷的他。
陆沉跪在星砂雨中,捧起一片锋利的记忆残镜。镜中映出的不是倒影,而是蜷缩在青铜棺内的幼年自己。孩童用指甲在棺盖内壁反复刻划,那些歪斜的笔画终于连成完整的语句:
"娘亲,沉儿不怕黑了。"
归墟开始崩塌,星辰残骸化作火雨。陆沉握着半截木簪跃入混沌海,在意识消散前听见母亲温柔的哼唱。咸涩的海水灌入鼻腔,尝起来像是童年每夜喝的安神汤。
当他在云隐宗废墟醒来时,怀中多了一卷泛黄的《草木经》。最后一页夹着片干枯的苦艾叶,叶脉间隐现小字:
"向北三千里,有你真正的生辰。"
暴雨冲刷着残垣断壁,却洗不去青石板上新刻的剑痕。那些痕迹连成北斗七星,勺柄指向皇都观星台——此刻那里正升起血月,映出九条被铁链贯穿的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