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浩将真假螺丝并排放在操作台上，耐心解释道：“真正的老技工操作时，身体重心会随着机床震动微调，他的动作却像背熟的剧本，生硬而刻意。而且……”

他指了指方能口袋里掉出的半截烟丝，“八级工都知道车间禁烟，他身上却有烟味，这明显不符合常理。”

周老板苦笑：“还真得是你，我都没注意到。”

程浩又和周老板闲聊了一会儿，也开始回去了。

……

夜幕如墨，程浩驾车碾过村口坑洼的碎石路，车灯刺破浓稠的黑暗，将柳家小院的轮廓一点点勾勒出来。

风掠过山林，裹挟着矿洞里特有的潮湿与铁锈味，恍惚间让他想起白天与韩东对峙时车间里凝滞的空气。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月光正斜斜地铺在井台边。

柳清荷垂首搓洗衣物，矿工装的褶皱里还沾着细碎的煤渣，在月色下泛着暗沉的光。

听见脚步声，她猛然抬头，发梢甩出的水珠溅在青砖上，"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话音未落，程浩已经蹲下身，指腹轻轻擦过她泛红的指尖："来看看我的月亮。"

柳清荷耳根发烫，刚要反驳，堂屋门帘突然掀起。

柳父端着黄铜烟袋锅跨出来，烟丝燃烧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目光扫过程浩搭在女儿肩头的手，喉咙里发出含糊的轻咳："小程啊，正好有些事想和你说道说道。"

柳清荷像受惊的雀鸟般弹开，慌乱中碰翻了脚边的木盆。

程浩不动声色地扶住她，又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皂角，动作自然得仿佛已重复过千百遍。

柳父吧嗒着烟袋，烟锅敲击青石台阶发出清脆声响："你也知道，我那外甥王忠，在城里晃荡了这些年......"

"叔，您直说。"

程浩掏出打火机替老人点燃新填的烟丝，火苗照亮柳父眼角的皱纹，那里藏着某种微妙的期待。

"他好歹念过初中，识文断字的。"

柳父故意拉长尾音，烟圈在两人之间缓缓扩散，"在矿上谋个文书的差事，月薪十块不过分吧？"

"爸！"柳清荷攥紧衣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普通矿工才五块钱，您这......"

"妇道人家懂什么！"

柳父的烟袋重重磕在石桌上，震得烛火猛地一跳，"小程现在是做大老板的人，十块钱还不是九牛一毛？"

程浩按住柳清荷颤抖的手，在她掌心轻轻画圈。

这个只有他们知道的安抚动作，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叔说得在理，明天就让他跟着刘主管学记账。"

他微笑着应下。

不管怎么说，他不想让柳清荷为难。

柳清荷又哪儿会不明白程浩的用意，心下暗暗感动。

次日破晓，王忠来了。

程浩领着他一路来到了矿上。

"这工作环境也太差了吧？"

他踢了踢脚下崭新的劳保鞋，"二十块还差不多，不然我可......"

"刘主管是退伍兵，最恨偷奸耍滑。"程浩冷笑一声："你要是能让他点头，别说二十，三十都成。"

目送王忠骂骂咧咧走向矿洞，程浩则是直接离开了，开始去市里。

他来到周老板的厂面前，还未进厂门，就听见车间里传来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推开铁皮门，热浪裹挟着机油味扑面而来，韩东正倚着机床吞云吐雾，脚边的烟蒂堆成了小山。

"韩工头，这批矿石的分拣......"

程浩话未说完，就被一阵哄笑打断。

韩工头，是周老板这儿的老人了。

自从他来了以后，这人就和他不对付。

不过，对程浩而言，他只是在这儿过渡一下，甚至都不算在这里打工，所以两人也相安无事。

加上人家也是周老板的老人了，他也没必要因为这点事儿闹得不愉快。

可眼下货都摆在这儿，却不动，这就有些问题了。

几个工人围坐在传送带旁打牌，扑克牌拍在油渍斑斑的铁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东弹了弹烟灰，火星溅在程浩锃亮的皮鞋尖："程老板日理万机，怎么有空管我们这些粗人的闲事？"

他故意拖长尾音，"要不您亲自上手，让大伙儿开开眼？"

车间里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程浩注意到墙角堆积的原料已经蒙上薄灰，传送带的齿轮发出异常的卡顿声。

程浩解下西装外套搭在操作台上，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韩工头既然觉得我外行，不如我们打个赌——"

他抓起旁边的卡尺，精准地测量起铁矿的厚度，"三小时内，我带三组人完成分拣。要是做到了，您自罚三个月奖金，如何？"

韩东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好！程老板要是输了，就给大伙儿每人涨五块工钱！"

他朝围观的工人使了个眼色，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程浩没有接话，只是走向蜷缩在角落的年轻工人。

他弯腰捡起对方掉在地上的图纸，发现边角密密麻麻记满了计算过程："你叫什么？"

"我......我叫陈远。"

年轻人局促地后退半步，工装袖口露出的手腕上缠着褪色的红绳。

"陈远，你带一组人负责筛选。"

程浩将图纸还给他，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掌心的老茧，"只要踏实做事，我绝不会亏待任何人。"

陈远楞了一下：“我，我行吗？”

程浩一笑：“我说你行，你就行！”

他的法子，是傻瓜式的，只要是个人就可以。

于是，在程浩的指挥下，陈远开始带着人忙了起来。

车间里金属碎屑飞溅的刺耳声响渐渐停歇，陈远擦着额头的汗珠望向程浩，工装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三个传送带前整齐码放着分拣完毕的矿石，电子计时牌显示着两小时十七分钟。

韩东的喉结剧烈滚动，烟灰从指间簌簌掉落，染黑了他崭新的劳保鞋：“这不可能！除非你提前在矿石里做了标记！”

“韩工头要是不信，大可让人重新检查。”

程浩摘下手套，指尖还残留着铁锈的腥气。